陆延舟那句“念念……快走……”之后，病房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他瘫在地上，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嘴角还挂着血丝。温言跪在旁边检查他的生命体征，眉头紧锁。苏念站在原地，脚踝上被他抓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不是生理上的痛，是那种灼烧般的、仿佛被烙印的感觉。
“快走……离开瑞士……永远……永远别回来……”
那句话在苏念脑子里反复回响。谵妄中的话语往往没有逻辑，可陆延舟的语气那么急切，那么绝望，像是在警告什么，又像是在……保护什么。
“他暂时稳定了。”温言的声音把苏念拉回现实，“但肝性脑病症状加重了。这种谵妄状态可能会越来越频繁。”
苏念看着地上的陆延舟，他的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抽搐，嘴唇动着，像是在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在说什么？”她问。
温言俯身靠近听了听，然后直起身，脸色有些复杂：“他在说……‘清单’。”
“清单？”
温言没有回答，而是伸手在陆延舟病号服的口袋里摸索。几秒钟后，他掏出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纸的边缘已经磨损，显然被反复打开合上过很多次。
温言把纸展开，看了一眼，然后递给了苏念。
那是一张手写的清单。
字迹潦草，有些地方因为手抖而歪歪扭扭，但依然能看出陆延舟特有的、带着锋利棱角的笔迹。
标题只有三个字：“最后一年”。
下面列着十条：
1. 陪苏忘去一次动物园。
2. 给苏念做一顿饭（哪怕只能在病床上指导）。
3. 和母亲好好聊一次天。
4. 整理完所有照片，给苏忘做一本成长相册。
5. 看完苏念写的那本《新生》杂志合订本（三年前买的，一直没时间看）。
6. 去苏黎世湖边再看一次日落。
7. 给苏忘录生日祝福视频，一直到她十八岁。
8. 把“念念不忘”基金会所有细节敲定。
9. 告诉苏念……对不起。
10. 看念念再笑一次，真正开心的那种。
清单末尾，有一行小字，像是后来加上去的：“如果能完成一半，就死而无憾了。”
苏念拿着那张纸，手指微微发抖。
她看着那些字，看着那些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对健康人来说轻而易举、对现在的陆延舟却难如登天的小事，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呼吸困难。
“他什么时候写的？”她问，声音干涩。
“前天晚上。”温言说，“疼痛发作的间隙，他让护士拿了纸笔。写了整整两个小时，因为手抖，很多字写了好几遍。”
苏念的目光落在最后一条上。
“看念念再笑一次，真正开心的那种。”
她想起自己上一次真正开心地笑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她都快记不清了。是十八岁刚认识陆延舟的时候？还是更早，在她父亲公司还没破产、母亲还在世的时候？
记忆里那些笑容都蒙上了一层灰，模糊不清。
“这一条，”苏念指着最后一项，抬头看向温言，“大概完不成了。”
温言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苏念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是这么说的。昨晚我查房时，他拿着清单苦笑，说‘这一条，大概完不成了’。”
病房里重新陷入沉默。
护士进来把陆延舟抬回床上，清理血迹，更换床单。整个过程陆延舟都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苏念看见他的手指在微微颤动，像是在梦中还在写着什么。
“你要帮他完成吗？”温言突然问。
苏念愣了一下：“什么？”
“这份清单。”温言看向她手里的纸，“虽然他说是‘最后一年想做的事’，但实际上……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多事他根本做不了。需要有人帮他。”
苏念的手指收紧，纸张发出轻微的响声。
帮她？帮陆延舟完成遗愿清单？
多么荒谬。
她花了十年时间恨他，花了三年时间逃离他，现在却要帮他完成临死前的心愿？
可是……那些清单上的事。陪苏忘去动物园。给孩子做相册。还有……看她笑一次。
苏念的目光落在病床上那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身上。他睡着了，眉头却还皱着，像是在梦里也在疼痛。他的呼吸很轻，轻到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监测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像是在为他的生命倒数计时。
“我不知道。”她最终说，声音很轻，“我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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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陆延舟醒来时，意识异常清醒。
肝性脑病的症状暂时退去，疼痛也被药物压制在一个可以忍受的范围。他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看向床头柜——那张清单不见了。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因为虚弱而重重摔回枕头上。
“你在找这个吗？”
苏念的声音从床尾传来。
陆延舟猛地转过头，看见苏念坐在那里，手里正拿着那张清单。她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让他心慌。
“你……”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你看过了？”
“看过了。”苏念把清单放在床桌上，“温言说你写了两个小时。”
陆延舟闭上眼睛，像是羞于面对：“那些……只是随便写的。”
“随便写会写‘给苏忘录生日祝福视频，一直到她十八岁’？”苏念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要录十五个视频。陆延舟，你觉得自己还能活十五年吗？”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直直插进陆延舟的心脏。
他睁开眼睛，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我知道……我知道我活不到那时候。但……万一呢？万一有奇迹呢？”
“没有奇迹。”苏念的声音很冷，“医生说你最多还有六个月。实际上可能更短。”
陆延舟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病房里安静了很久。
然后苏念站起来，走到床边。她拿起清单，指着第一条：“这个。陪苏忘去动物园。你打算怎么去？你现在连坐轮椅超过一小时都会吐血。”
“我……”陆延舟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第二条，给我做饭。”苏念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事实，“你连下床都困难，怎么进厨房？”
“我可以……指导。”陆延舟的声音很小，“告诉你每一步怎么做……”
苏念笑了，笑声里满是讽刺：“陆延舟，我们结婚十年，你进过几次厨房？你知道盐和糖放在哪里吗？你知道我吃辣会过敏吗？”
陆延舟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当然不知道。结婚十年，他从未关心过她喜欢吃什么，讨厌什么，对什么过敏。他只知道她做的菜合不合他的口味，只知道她有没有在宴会上给他丢脸。
“第三条，和你母亲好好聊一次天。”苏念的声音冷下来，“你知道她当年收了林清漪父亲多少钱吗？你知道她是如何一步步把我逼到绝境的吗？”
陆延舟的眼睛瞪大了：“你……你怎么知道？”
“林清漪给的资料里有你母亲签名的佣金收据。”苏念盯着他，“收购我父亲公司的那笔交易，你母亲是中间人，拿了百分之三十的佣金。时间是在我们结婚前三个月。”
她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也就是说，在我们结婚前，你母亲就已经在计划怎么毁掉我家了。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接受我，她只是在等一个机会，等我父亲破产，等我失去所有靠山，然后一脚把我踢出陆家。”
陆延舟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想起很多年前，母亲对他说：“延舟，苏念配不上你。她父亲那个小公司迟早要完，到时候她会成为你的累赘。”
他当时以为母亲只是势利，只是看不起苏家的家世。
原来不止。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
“第四条，整理照片。”苏念的声音打断了陆延舟的思绪，“我们结婚十年，你有多少张我的照片？有多少张我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陆延舟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有很多苏念的照片。偷拍的，抓拍的，她不知道的时候拍的。但那些照片都被他藏在书房最隐蔽的抽屉里，从未示人。至于一家三口的合照……几乎没有。苏忘出生后，他们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全家福。
“第五条，看我的杂志。”苏念继续说，“你知道我写的那本杂志叫什么名字吗？”
陆延舟记得。叫《新生》。三年前她在苏黎世创办的第一本独立杂志，讲述女性重生和成长的故事。他买过每一期，但从来没有告诉她。
“我知道。”他最终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新生》。创刊号的主题是‘废墟上开花’。”
苏念愣住了。
她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你怎么……”
“我买了。”陆延舟闭上眼睛，“每一期都买了。放在书房里，锁起来。不敢让你知道，怕你以为我在监视你，在控制你。”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复杂。
苏念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那张清单，却突然觉得这张纸重得她几乎拿不住。她看着床上的陆延舟，看着这个她恨了这么多年、怨了这么多年的男人，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恨了这么久，到头来却发现，恨的对象其实一直在变。
从一开始恨他的冷漠，到后来恨他的背叛，再到现在……恨他的卑微，恨他的忏悔，恨他快要死了却还在试图弥补。
“这张清单，”苏念最终开口，声音疲惫，“我帮你完成一部分。”
陆延舟猛地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但不是为你。”苏念补充道，语气冷硬，“是为了苏忘。她需要一个完整的记忆，需要一个能回忆的童年。所以动物园，我会安排。生日视频，你可以录。但其他的……”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清单最后一条上。
“其他的，就算了。”
陆延舟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熄灭了。他看着她，看了很久，最终只是轻轻点头：“好。谢谢你。”
那语气太卑微，太小心翼翼，让苏念的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
她转身要走，陆延舟突然叫住她：“念念。”
苏念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清单第九条……”他的声音很轻，“我想现在做。”
苏念的身体僵住了。
清单第九条：告诉苏念……对不起。
“对不起。”陆延舟说，每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血和痛，“对不起，念念。为我做过的所有事，为所有我该做却没做的事，为所有我说过却没做到的话，对不起。”
他停顿了一下，呼吸变得粗重：“我不求你原谅。我知道我不配。我只想……在我死之前，把这句话说出来。哪怕你听了只觉得恶心，觉得虚伪，我也要说。”
苏念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很轻微，轻微到几乎看不见。但陆延舟看见了。
“还有……”他继续说，声音更轻了，“第十条。我知道我完不成了。但你能不能……能不能偶尔，在苏忘面前，笑一笑？不用为我，就为女儿。我不想她记忆里的妈妈，总是皱着眉头，总是……不开心。”
苏念的眼泪掉下来了。
毫无预兆地，猝不及防地。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为过去的委屈？为现在的无奈？还是为这个即将死去的、曾经深爱过也深恨过的男人？
她不知道。
她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病房冰冷的地板上。
陆延舟看着她颤抖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狠狠挤压。他想伸手，想碰碰她，想像很多年前那样把她搂进怀里，告诉她别哭了，告诉她有他在。
可是他的手抬不起来。
他的身体已经废了。
他连给她一个拥抱的力气都没有了。
最终，他只是轻声说：“你走吧。不用再来了。清单上的事……我自己想办法。”
苏念没有回答。
她只是抬起手，擦掉脸上的泪，然后推开门，离开了病房。
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陆延舟盯着那扇门，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慢慢拿起床桌上的清单，看着最后一条：“看念念再笑一次，真正开心的那种。”
他笑了，笑容苦涩。
然后他拿起笔，在那句话后面加了一行小字：
“算了。这一生让她笑了那么多次，没有一次是真的。最后这一年，别为难她了。”
笔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陆延舟闭上眼睛，感觉到疼痛再次袭来。这一次他没有按止痛泵，只是静静躺着，任由疼痛吞噬自己。
像是在惩罚自己。
像是在为过去的所有错误，一点点偿还。
深夜，苏念在公寓里失眠。
她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拿着那张清单的复印件——离开医院前，她鬼使神差地去护士站复印了一份。
清单上的字迹在她眼前晃动。那些简单的小事，那些卑微的心愿，那些陆延舟用颤抖的手写下的、他以为的最后一年。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温言发来的信息：
“陆延舟刚才又吐血了，量不大，但很频繁。他在昏迷中一直在重复一句话，护士听不懂中文，我听了很久才听清。”
苏念的手指僵住了。
几秒钟后，温言的下一条信息跳出来：
“他在说：‘别告诉念念，别让她知道我又吐血了，她会担心。’”
苏念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突然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是苏黎世的夜景，灯火璀璨，繁华如梦。
而她站在黑暗里，手里拿着那张清单，心里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突然意识到，陆延舟可能等不到完成这张清单了。
甚至可能，等不到苏忘的三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