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深重，打湿了听风阁庭院里新移栽的玉兰树叶。我对着铜镜卸下翡翠头面，那支鸽血红宝石手镯在烛火下泛着妖异的光，像一道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腕生疼。宴会厅里陆峥那句“女主人”还在耳边回响，伴随而来的是沈知晏在角落凝视我的冰冷目光。
“小姐，您手都磨红了。”青禾捧着温水进来，见我用力抠着手镯，连忙放下铜盆来帮我。那镯子内侧刻着细小的“峥”字，是陆峥今早让人刻上去的，每一次转动都像在提醒我如今的身份。
“青禾，”我盯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你说沈知晏他……还会再来吗？”
青禾动作一顿，低声道：“沈先生上次都差点被抓住，这次……”她没说完，但我明白她的意思。自从上次逃离计划败露，陆峥在公馆里增设了三层暗哨，连墙头上的野猫都难溜进来，更何况是一个大活人。
夜深人静时，我却毫无睡意。听着更夫敲过三更，忽然听见窗外传来极轻微的瓦片摩擦声。我猛地坐起身，青禾也惊醒过来，我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
“谁？”我抄起桌上的剪刀，心跳如鼓。
窗纸被轻轻捅破，一根细竹条伸进来，勾开了窗闩。月光下，一道熟悉的身影翻窗而入，正是沈知晏。他穿着深色夜行衣，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笑意，只是额角渗着汗珠，显然是避开守卫费了不少功夫。
“清沅，别怕，是我。”他摘下蒙脸的黑布，快步走到我面前，“我来带你走。”
我看着他，手中的剪刀“哐当”落地。他真的来了，在陆峥如此严密的防备下，他还是来了。“沈知晏，你疯了！这里到处都是卫兵——”
“没时间解释了。”他抓住我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陆峥今晚去了城西兵营，这是最好的机会。跟我走，去租界，那里没人能找到我们。”
他的眼神太过急切，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想起年少时他也是这样，拉着我跑过江南的雨巷，说要带我去看外面的世界。可现在，我看着他身后窗外沉沉的夜色，却犹豫了。
“我的画……”我下意识地摸向床头柜暗格，“那幅古画还在——”
“来不及了！”沈知晏打断我，语气第一次带上了不耐，“命都快没了，还惦记着画！”
他的粗暴让我一愣。记忆中的沈知晏永远温文尔雅，从未对我用过这种语气。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卫兵换岗的脚步声，沈知晏立刻吹灭烛火，将我拉到窗边。
“跟我跳下去，马车在后门等着。”他掀开窗扇，夜风灌进来，吹得我打了个寒噤。
“我不走！”不知为何，我突然挣脱他的手，“沈知晏，你告诉我，炸毁军火列车是不是你做的？散布谣言说我是你未婚妻，是不是你做的？”
沈知晏愣住了，月光照在他脸上，我第一次发现他眼底藏着我看不懂的阴鸷。“清沅，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救你！陆峥那个军阀，他只会毁了你！”
“毁了我？”我笑了，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他至少没把我当棋子，没拿我的名声去换他的利益！”
“你疯了！”沈知晏上前一步，想捂住我的嘴，“你是不是被陆峥洗脑了？他强掳你、囚禁你，你竟然还帮他说话？”
“我没有帮他，”我后退一步，撞到了书桌，“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沈知晏，你接近我，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对付陆峥？”
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坚定取代：“当然是为了你！清沅，别再被陆峥迷惑了，跟我走！”
他再次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要捏碎我的骨头。就在我挣扎时，书房的门“砰”地一声被踹开，刺眼的手电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
“沈知晏，你好大的胆子！”
陆峥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军装，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他身后跟着张诚和一众卫兵，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沈知晏。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从沈知晏身上移到我被抓住的手腕上，瞳孔骤然收缩。
“陆帅，您……”张诚举着枪，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知晏却松开了我的手，甚至还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温和的笑容：“陆帅别来无恙。我来接我的未婚妻回家，没想到打扰了您和苏小姐‘谈心’。”
“未婚妻？”陆峥冷笑一声，一步步走进来，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沈知晏，上次让你跑了，看来是我太仁慈了。”
“仁慈？”沈知晏挑眉，“陆帅强掳民女，还谈什么仁慈？不如把清沅还给我，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还给你？”陆峥忽然伸手，将我猛地拽到他身后，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我的人，谁也别想碰。”
我撞在他坚硬的后背上，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沈知晏看着我们，眼神里的温和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恨意。“陆峥，你以为强留住她，她就会真心待你吗？她心里只有我！”
“是吗？”陆峥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清沅，你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沈知晏眼中是急切的期待，陆峥眼中是压抑的怒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我看着沈知晏，又看看陆峥，想起这几个月的种种，想起陆峥手臂上为我留下的伤疤，想起他笨拙地为我买糖画的样子。
“我……”我深吸一口气，“我哪里也不去。”
沈知晏脸色煞白，陆峥身体一僵，随即握紧了我的手。
“清沅，你再说一遍！”沈知晏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说，”我抬高声音，“我是陆峥的人，哪里也不去。”
陆峥猛地将我护在怀里，用身体挡住沈知晏的目光。“听到了吗？沈知晏，滚出我的地盘，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沈知晏看着我们紧紧相拥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好好好，陆峥，你有种！但你给我记住，这笔账，我迟早会跟你算！”
他猛地推开身边的卫兵，以惊人的速度翻窗而出，消失在夜色中。张诚想去追，却被陆峥喝住：“别追了。”
卫兵们面面相觑，慢慢退了出去，只留下我和陆峥在空荡的书房里。他还紧紧抱着我，身体却在微微发抖。
“陆峥，你弄疼我了……”我轻声说。
他这才松开手，转过身，月光照在他脸上，我第一次发现他额角有汗水。“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我看着他眼中的希冀与不安，想起沈知晏最后那怨毒的眼神，心中一片茫然。我刚才说的话，是为了自保，还是……潜意识里的真实想法？
“我只是不想再被你们当棋子了。”我别开脸，不敢看他。
陆峥沉默了，许久才哑声说：“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他伸手想抚摸我的头发，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疲惫地叹了口气。“回去吧，晚了。”
我点点头，转身走向门口，手腕上的红宝石手镯在月光下闪着幽光。走到门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陆峥背对着我，站在窗前，身影孤寂得像一尊石像。
回到听风阁，青禾早已吓得缩在床角。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风吹过玉兰树的沙沙声，却毫无睡意。
沈知晏的疯狂，陆峥的疲惫，还有我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我是陆峥的人”，在脑海里反复回响。我知道，今晚的对峙只是开始，沈知晏不会善罢甘休，而陆峥，也绝不会轻易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