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上游,湘潭段。
这里距离常胜军主营约四十余里,河道被两岸山势挤压骤然收束,水流变得异常湍急。
发出沉闷的轰隆声,时常卷着上游冲刷下来杂物,奔腾南下。
几处浅滩和河湾是天然的渡口,但也暗藏礁石与漩涡。
常胜军在此处,仅部署了约三千守军,由一名不甚出名的偏将统领,营垒依托几个地势稍高的土丘构建。
远不如正面战场,那般深沟高垒,戒备等级低了许多。
浓重得化不开的雨雾,如同天地间挂起了,一道灰白色的厚重帘幕,遮蔽了视野。
这成了李定国奇兵绝佳的掩护。他亲率的三万大西军前锋精锐,如同一条在雾气中滑行的巨蟒,沿着涟水支流悄然潜行。
士卒口中衔着木枚,防止任何可能的呼喝,马蹄被厚布层层包裹,踏在湿软的泥地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传令兵穿梭其间,全靠手势和眼神交流,连旗帜都卷了起来。
沿途遇到的小村落被外围游骑迅速封锁,任何可能目睹大军行踪的樵夫、猎户甚至村中百姓,都被悄无声息地拖入雨雾深处,再无声息。
三日后深夜。
大军抵达预定的渡河点——一处相对隐蔽的河湾。
这里只有雨水落入江面的哗哗声,整个大西军在厚重雨幕下,行动开始了。
第一批下水的是数千名精挑细选、水性极佳的敢死之士。
他们大部分背负着拆解开的木筏部件,或捆扎着吹得鼓胀、坚韧异常的羊皮囊。
还有一些羊皮囊在吹胀过程中,因微小的破损而漏气,不得不丢弃,部分士兵们甚至只能抱着木材泅渡。
当他们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冷的湘江,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肉,直刺骨髓,许多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牙齿咯咯作响。
湍急的江水立刻给了这些人下马威,暗流像无形的大手撕扯着身体,沉重的负担让他们难以维持平衡。
不断有人被卷入漩涡,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消失无踪,有人被上游冲下的断木狠狠撞中,口鼻喷血沉入江底。
背负羊皮囊的士兵,若不小心被尖锐礁石划破皮囊,立刻就会像秤砣般下沉。
冰冷的江水贪婪地吞噬着生命,渡口边缘的浅水区,很快漂浮起一些肿胀僵硬的尸体,又被浪头推向下游。
然而军中命令如山,后续者咬着牙,踩着同伴的尸体或残留的漂浮物,拼命向对岸划去。
付出了数百条性命的惨痛代价后,一小部分人终于挣扎着爬上了,南岸湿滑的滩涂。
他们冻得嘴唇青紫,浑身剧烈颤抖,却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用颤抖的手抽出短刃和工具,在黑暗中建立了一个小小的滩头阵地,警戒着可能出现的敌情。
随后,更多的士兵在后方开始,利用临时组装起来的简易木筏,以及更多的羊皮囊,开始渡江。
这些木筏在湍急江水中晃得如同醉汉,连接处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每一艘筏子都挤满了人,桨橹在激流中奋力划动,每一次转向都惊险万分。
不断有筏子被暗流掀翻,士兵们像下饺子般落入冰冷的江水中,瞬间被冲散淹没。
待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李定国本人终于踏上了湘江南岸的土地。
他环顾四周深吸一口气,三万前锋精锐光渡江就损失了近千人!这让其由衷的感到心疼。
豆大的雨水顺着铁盔流下,模糊了视线,却浇不灭李定国眼中燃烧的火焰。
“传令!”李定国的声音穿透雨幕,目光落在这支前锋中,仅有的千余匹战马身上,它们的嘴同样被布条勒紧。
(查了一下,羊皮囊可以帮助马匹泅渡,它们自己也会游泳。)
“马队何在?”
“分三路,即刻出发!”
“第一路,向北!直扑长沙通往岳州的官道要隘!遇常胜军粮队、辎重,不必纠缠,尽焚之!断其粮道!”
“第二路,向南!搜寻常胜军后营水源地,水井、溪流皆不可放过!能下毒则下毒,不能则堵塞!绝其饮水!”
“第三路,向东!直插岳麓山北麓险要之地,不惜代价抢占制高点,插上我大西军旗!震慑敌胆!”
李定国猛地拔出佩刀,在黑暗中划过出一道冷光,低喝:“主力!随我,轻装疾进!目标——常胜军侧后营垒,李嗣炎的中军大帐!斩将夺旗,在此一举!”
随着命令迅速传递开来,千余骑兵分成三股如离弦之箭,冲入黎明前的雨幕。
而李定国则亲自率领主力步卒,抛弃不必要的辎重,只携带武器和三日口粮排成数路纵队,沿着被雨水泡得稀烂的乡间小路,向着常胜军的侧后方急行军!
然而天意弄人,或者说常胜军并非毫无防备。
就在李定国主力疾行不到两个时辰,天色刚蒙蒙亮,雨势稍歇雾气依然浓重。
队伍前方数里外,担任尖兵的斥候小队,突然传来了示警的鸟鸣暗号(模仿山雀)!
“前方五里!发现常胜军塘马(哨骑)!约十骑!正向我们方向搜索!”斥候什长气喘吁吁地,奔到李定国马前汇报。
闻言,李定国瞳孔一缩!行踪暴露了,必须灭口!
“骑队!追!一个不留!”
一直紧随李定国身边待命,仅剩的约两百名精锐骑兵,闻令如同出柙猛虎!
为首的百户一声唿哨,两百余骑瞬间脱离大队,朝着斥候指示的方向狂飙突进,溅起一人多高的泥浪!(友军:你们他妈.......泥浆糊脸。)
五里外。
常胜军的一队十人塘骑,正例行公事地在丘陵地带巡逻。
为首的队正王铁牛,是李嗣炎起兵时的老卒,与什长赵黑子是同乡。
他们昨夜就感觉附近村落异常死寂,心中已有疑虑,故扩大了搜索范围。
“铁牛哥,你看那边!”赵黑子眼尖,指着远处雾气中隐隐腾起的泥浪烟尘,还有那越来越近,沉闷如滚雷般的震动!
“是大队骑兵!不是咱们的人!”
王铁牛脸色剧变:“是贼兵!放信号!快!”
一名骑手立刻掏出号炮,对着天空引燃!然而受潮的火绳嗤嗤作响,却迟迟未能引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西军的骑兵已如同鬼魅般冲破浓雾,出现在视野中!
当先一人,正是那精锐百户,手持长槊杀气腾腾!
“来不及了!分头走!能跑一个是一个!必须把消息送回去!”王铁牛嘶吼,猛地拔出腰刀。
“黑子,带三个兄弟往西边官道跑!其他人跟我断后!”
“铁牛哥!”赵黑子目眦欲裂。
“滚!这是军令!告诉大将军!贼兵绕后了!”王铁牛猛起一鞭,抽在赵黑子的马臀上,战马吃痛,带着赵黑子和另外三名骑手向西狂奔。
他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五名骑手,毫不畏惧地调转马头,迎着两百倍于己的敌骑,发起了绝望的反冲锋!
“常胜军!死战不退!”王铁牛的吼声,在旷野中回荡。
双方骑兵如同两道对撞的洪流,瞬间绞杀在一起!然而人数悬殊,甫一接触,常胜军就有两骑,连人带马被长槊捅穿!但对面也落马三骑之多。
王铁牛等人极其悍勇,他们利用精湛的马术,在泥泞湿滑的地面上闪转腾挪,手中腰刀、马刀专砍马腿!
“噗嗤!”一名大西军骑兵的战马,前腿被王铁牛狠狠砍断,战马惨嘶着向前翻滚,将背上的骑士重重甩出,砸在泥地里,脖子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但他们也被侧面刺来的长矛擦过肋部,鲜血瞬间染红了战袍!
“保护队正!”一名常胜军骑兵,怒吼着撞开一名试图补刀的敌骑,自己却被另一支长槊贯胸而过!
他死死抓住槊杆,用尽最后力气将手中的短斧掷出,砸中了敌骑的面门!
战场变成了泥泞的地狱! 马匹在这种湿滑泥泞中,高速冲锋和转向极其危险。不断有战马在急停或闪避时失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接连响起!
一匹大西军的战马,在追击赵黑子时前蹄陷入深泥坑,巨大的惯性让马腿瞬间折断,白森森的骨头茬子刺破皮肉,骑士惨叫着被甩飞!
另一匹常胜军的战马,在躲避箭矢时后蹄打滑,轰然侧摔,将背上的骑手狠狠压在泥浆里,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追击赵黑子等人的大西军骑兵,也付出了代价。
赵黑子身边的两个兄弟接连被射落马下,赵黑子本人也中了一箭,钉在肩胛骨上,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但他死死咬着牙,伏在马背上狂奔!眼看就要被追上,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塞给旁边仅剩的同乡小兄弟张石头(年仅十七):“石头!拿着!这是咱老营的信物!若我回不去…告诉将军,老营没给他丢脸!…照顾…”
话音未落,一支劲矢射穿了他的后心!
“黑子哥——!”张石头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却不敢回头,将油布包死死揣进怀里。
用刀背猛磕马臀,战马发疯般冲向前方一道陡坡!
而断后的王铁牛,身边只剩下最后一名浑身浴血的兄弟,两人背靠背,被数十名大西骑兵团团围住,战马早已倒毙。
他们站在没膝的泥浆里,如同困兽。王铁牛左臂软软垂下,显然已断,右手紧握的腰刀也满是缺口。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王铁牛咧嘴一笑,满口是血。
大西骑兵百户脸色阴沉,损失超出了他的预计,他猛地挥手:“放箭!”
数十支利箭呼啸而来!王铁牛身边的兄弟,瞬间被射成了刺猬。
王铁牛怒吼着挥舞腰刀格挡,但仍有数箭穿透了他的甲胄!他踉跄着,却用刀拄地,硬是没有倒下,怒目圆睁地盯着敌人。
那百户亲自策马上前,手中长槊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刺向王铁牛的胸膛!
“噗!”
长槊透体而过,王铁牛死死抓住槊杆,口中鲜血狂涌,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将…军…贼…绕…后……”声音戛然而止。
百户用力抽出长槊,尸体重重栽倒在冰冷的泥浆里。
另一边,年轻的张石头,凭借着熟悉地形和亡命的冲刺,终于冲上了那道陡坡,将追兵暂时甩开了一段距离。
他回头望去,只看到泥泞的战场上倒伏的人马尸体,以及渐渐围拢上去的敌人身影。
泪水混合着雨水和血水滚落,他狠狠一抹脸,将怀中那油布包按得更紧。
张石头伏在马背上,向着常胜军大营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抽打着战马,嘶哑地哭喊着:“报——!紧急军情!大西贼绕后!大西贼绕后啊——!”
随着马蹄声在泥泞中远去,也为常胜军带去了,此战最重要的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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