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龙抬头。
衢州城从五更起,便涌现一种不同寻常的骚动。
主要街道清水洒扫,黄土垫道,府衙差役全员出动,持械肃立。
城门至孔氏家庙沿途,百姓被远远隔开,引颈张望,窃窃私语声,汇成一片压抑的嗡嗡声。
孔府内,天未亮便已灯火通明。
孔贞运身着簇新的七品文官鸂鶒补服(翰林博士常服),头戴乌纱,率领合族男子,按辈分昭穆,肃立于家庙前宽阔的甬道上。
所有人屏息凝神,空气中只有晨风吹拂,旗帜的猎猎声。
孔尚立于父亲身后半步,能清晰看到父亲挺直的背脊,以及那微微颤抖,紧握玉圭的指尖。
辰时三刻,远街传来悠长响亮的号角声,随即是整齐富有韵律的步伐声,围观人群的骚动被压抑下去,取而代的是寂静。
——来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面硕大的龙旗,在晨光中招展。
紧接着是两排共二十四名,身着金漆山文甲、头戴凤翅盔、腰佩仪刀的锦衣大汉将军,步伐铿锵,凛凛生威。
随后是持着金瓜、钺斧、朝天镫等金吾仪仗的旗校尉,阳光下金光闪烁,晃得人睁不开眼。
再后是八名身着绛红麒麟服,按唐横刀的罗网成员,个个神情冷峻,拱卫着一顶八人抬的杏黄暖轿。
轿帘低垂,看不见内里,却自有一股威严透出。
轿旁随行数名身着青贴里,低眉顺眼的小火者,队伍最后又是两排肩扛火铳的护卫。
这排场气势,绝非寻常传旨宦官可有!衢州知府王守拙等地方官员,早已在城门外跪迎。
队伍浩浩荡荡,直抵孔氏家庙大门前,暖轿稳稳落地,一名小火者迅速上前,躬身为梯。
一只穿着厚底镶金云头履的脚,缓缓踏出,随即,一个身着绯红坐蟒曳撒,外罩玄色披风,面白无须、约莫四十余岁的中年宦官,弯腰出了轿门。
他站直身体没看跪伏的众人,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掠过家庙匾额,气度沉凝。
此人正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天子近侍——张瑾。
孔贞运心脏狂跳,伏地高呼:“臣,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孔贞运,率衢州孔氏合族,恭迎天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族人及官员齐声附和,声震屋瓦。
张瑾这才垂眸看向孔贞运,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孔博士请起,诸位也都请起吧,这天寒地冻的,难为各位久候了。”
“天使驾临,蓬荜生辉,贞运等荣幸之至,不敢言苦。”孔贞运依礼起身,侧身引路。
“请天使正堂升座,香案早已备好。”
家庙正堂香案高设,香烟缭绕,张瑾立于香案之东,面南而立。
孔氏族人及地方官员按品级序班,重新跪定于庭院及堂下,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
一名小火者双手捧过,一个覆着明黄绫袱的紫檀木匣恭敬呈上,张瑾上前净手焚香,然后才从匣中请出黄绫诏书,双手高擎。
“皇帝制曰——” 张瑾的声音陡然拔高,清越富有穿透力,那是独属于皇家的威严,在寂静的祠堂院落中回荡。
诏书文辞雅驯,先是痛斥北孔“世受国恩,罔知报效,行同市侩,虐及黎元,玷污圣门,深负朕望”
继而褒扬南宗“南迁守礼,诗书传家,克绍箕裘,堪为楷模”,特命南宗嫡裔“准入京观礼,预国家祀典”,并着礼部“优加礼遇,以示崇奖”。
当听到“爵位革除”时,不少跪着的孔氏族老,身体皆是微微一颤。
诏书宣读完毕,张瑾将圣旨重新卷好。
孔贞运率众再拜山呼万岁,然后上前双手过顶,恭敬接过那象征着无上“天恩”的黄绫卷轴。
按常理宣旨已毕,天使接受拜谢,稍作寒暄,便可由地方官安排歇息。
然而张瑾却并未移动脚步,他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淡淡道:“陛下另有口谕,需单独晓谕孔博士,余人,暂且退下。”
知府王守拙等人虽好奇,但不敢有违,连忙躬身领着其他官员,及大部分孔氏族人,恭敬退至远处廊庑下等候,心中无不猜测,这单独的口谕会是什么。
正堂内很快只剩下张瑾、孔贞运,以及两名垂手侍立在张瑾身后阴影。
张瑾向前踱了两步,不再端着宣读圣旨时的腔调,声色偏柔,缓缓开口:“孔博士,陛下让咱家私下问你一句:圣人之学,止于中土乎?”
孔贞运心头一震,谨慎答道:“圣人之道,如日月之明,普照万方,本无畛域之分。”
“嗯,”张瑾微微颔首,似乎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
“陛下也是这个意思。如今北孔失道,天下瞩目于南宗,陛下褒奖尔等,是望南宗能真正承继圣人之志,非仅守祭祀之礼,更当弘教化于四方。”
他顿了顿目光深远,仿佛在传达皇帝眺望的视野:“关外辽东,汉胡杂处,新附朝鲜,亟需王化,东南大员,移民渐增。
乃至西南土司之地,云贵新开之郡……何处不需要圣人之教,去移风易俗,使百姓知礼仪、晓忠孝,更快地成为我大唐赤子?”
孔贞运隐隐把握到了什么,呼吸不由微微急促。
张瑾接下来的话,更是意味深长:“孔博士,一族之兴,目光当放长远,总盯着祖产田亩,守着故纸堆,格局便小了。
陛下有吞吐四海之志,这教化万民之功业,正是尔等圣人子孙大展拳脚之地。
族中可有通晓经义、年富力强、勇于任事的子弟?不妨选派出来。
朝廷可授以学官、教谕之职,派往这些急需教化之地,宣讲圣学,建立学堂,做得好,便是实实在在的功绩,于国于民有功,于尔南宗,更是莫大的根基。”
接着,他侧着身子贴近孔贞运,用耳语的音量道:“陛下让咱家给你透个底,衍圣公之位,源于尊崇圣道之功。
若尔南宗子弟,真能在这些新土边疆,将圣人之教发扬光大,助朝廷稳固人心,功在社稷……未来之事,谁又说得准呢?
何况陛下,从不吝于奖赏真正有功,且识大体的臣子。”
画饼!赤裸裸的的“大饼”!孔贞运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旋即又被现实感压下。
皇帝的“恩典”从来不免费,北孔被废,空出来的不仅是爵位,更是“天下文宗”这个象征意义,背后的巨大政治资源。
皇帝不打算轻易再立一个“衍圣公”,但需要有人去承担“教化四方”,这个艰巨而长期的任务,去为帝国的文化扩张和边疆稳定服务。
南宗被选中了,这是危机也是机遇——一个用功绩去换取未来更高的机遇!揭示了皇帝对南宗的期望。
孔贞运深吸一口气,强压翻腾心绪,撩袍跪倒:“臣……贞运,谨聆圣谕!陛下高瞻远瞩,天恩浩荡,臣与阖族感佩肺腑!
定当慎选族中才俊,砥砺学问,时刻准备,为陛下分忧,为朝廷宣化,纵是蛮荒边陲,亦万死不辞!必不负陛下今日垂询之深意!”
这时,张瑾脸上露出此次出京,最真切的笑容,他虚扶一下:“博士请起,陛下知你是个明白人,这些话你心中清楚便是,眼下,先把朝廷明旨的荣耀接稳了,来日方长。”
“天使教诲,贞运铭记五内。”
张瑾在传达完皇帝那番“教化四方、未来可期”的深意后,话音稍顿,仿佛想起了琐事。
“对了,还有一件紧要事需与博士商议,北孔之事,虽已委派钱通政主理,三法司协办,然其毕竟顶着圣人世家数百年名头,骤然倾覆天下瞩目。
朝廷处置必求公允透明,既要涤荡污秽,亦需存续礼法之体面。”
他端起一旁小火者,适时奉上的新茶,用杯盖轻撇浮沫。
“陛下以为,此事非仅朝廷法司之责,亦乃天下孔门之共责。
南宗既得褒扬,正宜派一德才兼备、深孚众望之族中尊长,随同钦差北上曲阜, 一则以同宗见证之身,参与清查,凡涉及礼器典籍、历代封赏、宗族内部事务之甄别。
可由南宗代表与礼部官员共议,确保处置合乎圣人家法,北地孔氏众多不乏清白旁支,未来如何安顿、如何导其向善、重归正道。
亦需有洞悉孔门内部情势之人,从中斡旋梳理,此乃陛下全始全终、仁至义尽之深思。”
孔贞运心脏猛地一跳,派南宗的人去亲眼见证、这用意何其深也!
这是将南宗进一步绑上朝廷的战车,昭示其“正统”地位已获官方背书,参与到对“失德”北宗的清理中。
还能让南宗的人直面,北宗的惨状与罪证时,会作何想?会否兔死狐悲?能否秉持公心?这无疑是皇帝检验南宗“忠诚”。
同时也如张瑾所言,若南宗之人能在此事中,展现出顾全大局导人向善的能力,那未来皇帝赋予他们“教化四方”的任务,便更显得顺理成章。
“陛…陛下圣虑,深远如海。”孔贞运声音微涩,旋即化为坚定。
“此等关乎圣门清誉、朝廷法度之大事,南宗责无旁贷!臣……臣愿亲自……”
“诶,”张瑾轻轻抬手,止住他的话,脸上露出一丝“为你着想”的微笑。
“博士乃南宗之主,新膺恩荣阖族仰望,不宜轻动,亦不必亲涉彼处是非之场。
陛下之意,是请博士择一族中沉稳练达,通晓经史礼法、处事公正且有胆魄之中年子弟, 代表南宗前往即可。
此人选至关紧要,既需能领会朝廷深意,妥善行事,亦需能承受压力,明辨是非, 将来或可为朝廷..为圣学,担当更重之任。”
话说到这个份上,孔贞运完全明白了。
他脑中飞速闪过,族中几个合适人选的样貌,压下翻腾的心绪,躬身郑重道:“天使明鉴。陛下如此信任托付,贞运敢不尽心?
定当慎择妥人,不日即可随天使仪仗,或随后兼程北上,一切听从朝廷与钦差安排。”
张瑾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如此甚好。此事机密,博士心中有数即可,人选定下,速报与咱家知晓,以便协调。”
——堂内的单独谈话结束。
当张瑾在孔贞运恭敬陪同下,走出正堂时,脸上又恢复了那雍容矜持的官方笑容,阳光落在绯红的坐蟒曳撒上,流光溢彩。
远处廊下等候的知府王守拙、孔氏族老及众多官员,见状,心中暗忖:这孔府此次,怕是得了天大的好处,未来前程不可限量。
接下来的公开仪典与府衙安排的接风宴饮,自然又是一番锦上添花的热闹。
笙箫鼓乐,觥筹交错,颂圣之声不绝于耳。
.............
宴席持续到申时末方散。
张瑾并未接受留宿府衙,而是示意欲往城外,专为接待钦差而设的“皇华亭”馆驿歇息,理由是按制,天使不宜与地方过从太密。
王知府等人自是连声称是,不敢强留。
就在张瑾的杏黄暖轿即将起行,王知府等地方官员躬身相送之际,孔贞运趋步上前,于轿窗前再次深深一揖,声音恳切:“天使远来劳顿,宣谕天恩,解我南宗数百年之郁结,阖族上下,实感五内。
些许地方风物与程仪,不成敬意,权为天使并诸位随行,京中贵属路上抵御春寒、聊佐茶水之用,万望天使莫要推辞,否则贞运与阖族心下难安。”
他说话时,身后两名孔府老成干练的管事,已抬着一个不甚起眼的榉木箱子,悄无声息地送到了张瑾随行小火者们的骡车旁。
箱子并未上锁,盖子虚掩,在移动时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那是整齐码放的“定业通宝”,相互碰撞的声响。
只有阳光偶尔掠过缝隙,才会泄出一抹耀眼银辉。
张瑾坐在轿中隔着纱帘,随意地扫过那箱子,与寻常接收“程仪”时不同,他今日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考量。
这源于他离开金华驿馆前,由罗网专差呈上的一份密报。
那密报里,详述了孔贞运接旨后这几日,是如何雷厉风行地清理族产、退赎田地、甚至准备捆送劣迹族人。
——种种“自清”之举,其决绝迅猛,远超寻常士绅应付场面的姿态。
不愧是皇爷看中的人,确实是个人才。
“孔博士实在是太客气了,咱家此行,乃是奉皇命公干宣示陛下恩典,尔南宗诗礼传家,清誉素着,陛下深为嘉许。”
他声音在此微妙一顿,接下来的话语,却让孔贞运心头巨震:“这几日,博士为保全家族清誉、涤荡积弊所费的心力与担当,咱家在途中,亦略有耳闻。
知进退,识大体,更难得的是这份,壮士断腕的决断,陛下若知博士如此用心,想必也会欣慰。”
张瑾“途中略有耳闻”?这分明是告诉自己,他孔贞运这几日的一切举措,皆在朝廷的注视之下!
这时,张瑾这才续上先前的话头,语气恢复如常:“……这‘风物’嘛,既是博士一番心意,关乎地方士绅对天家的爱戴之情,咱家若一味坚拒,反倒显得不近人情,冷了忠敬之心。
也罢,便替手下这些儿郎们,谢过博士的体恤了。”
孔贞运压下心中惊涛,更深地躬身,语气愈发恭谨诚挚:“天使体恤下情,明察秋毫,贞运……唯有感佩,更当自省自勉,不负天恩。”
张瑾微微颔首,似不经意般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缓,也更直接:“陛下的口谕,博士既已领会,便照此用心做去。来日方长,陛下从不亏待真正能为朝廷分忧、且懂得如何分忧的臣子。
咱家回宫复命,也好将博士这番‘ 实心任事 ’的作为,细细禀明。”
“贞运谨记天使教诲!定当竭尽驽钝,实心办事,以报陛下天高地厚之恩,亦不负天使今日明鉴与期许!”
孔贞运的回答,已不仅是礼节性的表态,更带上士为知己者死的郑重。
张瑾点明他的“作为”会被“细细禀明”,这无疑是给了他在御前的“保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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