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在脚下延伸，黑暗像粘稠的液体包裹着她们。身后，那道撕裂空间的裂缝已经看不见了，但暗红色的余晖仍然从拐角处渗出，在天花板上投下跳动的、不祥的光影。
还有声音。
不是物理的声音。是直接钻进脑子里的低语，像是千万只虫子在颅骨内侧爬行时发出的摩擦声。低语没有意义，只有纯粹的恶意和饥饿。
林薇强迫自己不去“听”。她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共鸣石上——石头表面的温热是她此刻唯一的锚点。胸口的印记随着她的奔跑（如果能称之为奔跑的话）而剧烈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
幽影在前面带路，一手拖着固定疤脸的金属板，一手握着能量手枪。她的步伐因为疲惫而摇晃，但方向坚定。医疗凝胶暂时封住了疤脸腿上最可怕的伤口，但失血和低温已经让他的生命体征滑到了悬崖边缘。
通道开始变宽。
墙壁上的材质也在变化。标准的星瞳合金逐渐被一种灰白色的、多孔的材质替代，摸上去有轻微的弹性，像是某种化石化的海绵。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有些裂纹深处透出暗紫色的微光。
“这是什么？”林薇压低声音问。
幽影停下脚步，用枪口的光束照向墙壁。光束在灰白材质上形成诡异的光晕，像是被吸收了一部分。“不知道。数据里……没有记录。可能是……深渊侵蚀造成的……物质异化。”
她伸手想要触摸，林薇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碰。”
幽影点点头，收回了手。两人继续前进。
通道的宽度已经增加到可以并行三辆地面车。天花板上垂下许多粗细不一的管状物，有些还在缓慢地搏动，像巨大的血管。空气里的气味变了——铁锈味被一种甜腻的、类似腐烂水果混合着臭氧的气味取代。
然后她们看到了第一具尸体。
不是构装体。是人类。
尸体靠在墙边，穿着星瞳标准研究制服，已经干瘪成了木乃伊。皮肤紧贴着骨骼，呈灰黑色，嘴巴大张着，像是在无声地尖叫。最诡异的是他的姿势——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指甲深深嵌入了皮肉。
“窒息？”林薇问。
幽影蹲下身，光束仔细扫过尸体。“不是。”她指着尸体胸口的位置——制服在那里隆起一个不自然的肿块，“胸腔内部……有东西。在最后时刻……生长出来了。”
林薇感到一阵寒意。
她们绕过尸体，继续向前。接下来的几十米，尸体越来越多。有的靠在墙上，有的倒在地上，有的甚至悬挂在那些搏动的管状物上。所有尸体都呈现出类似的死状——身体扭曲，表情痛苦，胸腔或腹腔异常隆起。
然后她们看到了第一个……活着的。
如果那还能称之为“活着”的话。
它坐在通道中央，背对着她们。从背影看，还保持着基本的人形，穿着研究制服。但当它缓缓转过头时——
脸已经没了。
不是被毁掉，而是被某种东西从内部取代了。原本是面部的位置，现在是一个由暗紫色肉质和半透明薄膜构成的复合结构，表面布满不断开合的细孔。细孔深处，有幽蓝的光芒在脉动。
它“看”向她们。
没有眼睛，但林薇能感觉到被注视的寒意。
幽影举起了枪。
那东西站了起来。动作僵硬、不协调，像是提线木偶。它的胸腔剧烈起伏，从那个“脸”上的细孔里，喷出一股带着甜腻气味的雾气。
“退后。”幽影说。
但已经来不及了。
从通道两侧的墙壁裂缝里，更多的“它们”爬了出来。
有的还保留着部分人类特征——一只手，一条腿，半边肩膀。有的已经完全变形，变成了用多节肢体爬行的怪物，身体表面覆盖着暗紫色的角质甲壳。所有的“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身体某处有异常的隆起，里面似乎有东西在蠕动。
“开火！”林薇喊道。
幽影扣下扳机。
能量光束撕破黑暗，击中第一个怪物的胸膛。没有惨叫，只有肉体被高温灼烧的滋滋声。怪物摇晃了一下，继续前进。伤口处涌出粘稠的、暗紫色的液体，但那液体很快凝固，封住了创口。
“需要更高输出！”幽影调大了能量档位。
第二枪。光束更粗，更亮。这一次直接熔穿了怪物的上半身。它终于倒下，身体抽搐着，胸腔的隆起炸开，喷出一团粘液和……某种像是未成形内脏的碎块。
但更多的怪物涌了上来。
林薇抽出从“守望者之心”拿到的能量手枪——她一直没机会用。现在顾不上了。她瞄准，扣动扳机。后坐力震得她手臂发麻，光束偏斜，擦着一只怪物的肩膀飞过，在墙上烧出一个焦黑的坑。
“节省弹药！”幽影一边射击一边后退，“找掩护！”
通道里没有掩护。
只有那些搏动的管道，和墙壁上的裂缝。
林薇咬咬牙，拖着疤脸躲到一根较粗的管道后面。管道表面温热，有节奏地收缩、扩张，像是活物的呼吸。触感让她恶心，但至少能挡住一侧的攻击。
幽影背靠着她，两人形成脆弱的交叉火力。
怪物们不急于冲锋。它们似乎在观察，在试探。最前面的几只停在了十米外，用那些没有五官的“脸”对着她们，细孔不断开合。
然后其中一只张开了嘴——如果那能称之为嘴的话。它下颌处的甲壳裂开，露出一圈螺旋状的、锋利的骨刺。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高频的、令人牙酸的嘶鸣。
嘶鸣在通道里回荡。
墙壁回应了。
那些灰白色的多孔材质开始蠕动。裂缝扩大，更多的暗紫色光芒从深处透出。天花板上垂下的管道剧烈搏动，末端裂开，滴落粘稠的、散发甜腻气味的液体。
“它们在呼叫增援。”幽影的声音冰冷。
“不能待在这里。”林薇看向前方。通道继续延伸，看不到尽头。后方是来路，但现在可能已经被新出现的怪物堵住。
她的目光落在墙壁上的一处裂缝——比其他裂缝更大，边缘相对平整，像是人工开凿的检修通道入口。裂缝内部黑暗，但至少没有被那些灰白材质完全覆盖。
“那里！”她指向裂缝。
幽影看了一眼，点头。两人一边射击一边向裂缝移动。
怪物们察觉了她们的意图。嘶鸣声变得更加尖锐，更多的怪物从阴影里涌出，试图包抄。
林薇感到肾上腺素在燃烧。她忘记了疼痛，忘记了疲惫，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她连续扣动扳机，光束在黑暗中划出灼热的轨迹，击倒了一只试图从侧面扑来的怪物。
幽影更精准。每一枪都命中要害——如果这些怪物还有要害的话。她专打那些隆起的部位，那里似乎更脆弱。被击中的怪物往往会剧烈抽搐，然后从伤口处喷出大量的粘液和未成形的组织。
她们离裂缝还有五米。
三米。
一只特别庞大的怪物从天花板落下，挡住了去路。它有三对节肢，身体前段是一个巨大的人形上半身——还穿着残破的研究制服，但头颅已经变成了一个布满触须的肉瘤。肉瘤中央，一只浑浊的、没有瞳孔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们。
幽影毫不犹豫地调到了最大能量档位。
枪口聚集起刺眼的白光。
怪物似乎感到了威胁，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胸腔的隆起猛地炸开，射出数十条沾满粘液的触须。
白光迸发。
能量束像一柄巨剑，劈开了触须的网，穿透了怪物的胸膛，在它背后炸开一个脸盆大的窟窿。怪物的咆哮戛然而止，庞大的身躯向后倒下，砸在地面上，震得整个通道都在摇晃。
但这一枪耗尽了手枪大半的能量。指示器从绿色跳到了黄色。
“快！”幽影率先冲进裂缝。
林薇拖着疤脸跟上。
裂缝内部比想象中狭窄，勉强能让一个人弯腰通过。墙壁是正常的金属，没有那些灰白色的异化材质。空气虽然陈腐，但没有那股甜腻的气味。
她们拼命向前爬。身后，怪物的嘶鸣和撞击声越来越近——裂缝入口对它们来说太小，但它们似乎在尝试扩大入口。
爬了大约二十米，通道开始向上倾斜。坡度越来越陡，最后几乎成了垂直的竖井。井壁上有供攀爬的金属梯，但很多横杆已经锈蚀断裂。
幽影先上。她把手枪插回腰间，用还能动的双手抓住横杆，一点一点向上爬。她的动作因为疲惫而颤抖，好几次差点脱手。
林薇把纤维绳的一端系在自己腰上，另一端系在固定疤脸的金属板上。然后她开始爬，用尽全力拉着疤脸的重量向上。
每一根横杆都像烧红的铁，寒冷让金属粘住皮肤，撕扯时带着皮肉。林薇的手很快磨出了血，血在低温中冻结，让抓握变得更加困难。
下方，撞击声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声音——啃噬。
那些怪物在啃噬裂缝边缘的金属，想要挖出一条通路。金属被撕裂、被咀嚼的声音在竖井里回荡，令人头皮发麻。
林薇不敢往下看。她只能向上，一直向上。
不知道爬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她的手臂已经失去了知觉，全靠意志在驱动。呼吸在喉咙里燃烧，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的味道。
然后她的手摸到了边缘。
不是横杆。是平整的地面。
她用力把自己拉上去，然后转身去拉系着疤脸的绳子。幽影也过来帮忙。两人合力，终于把疤脸拖了上来。
这里是一个小小的平台，像是某个通风井的检修层。平台一侧有一扇圆形的密封门，门上有一个手动转轮。
林薇瘫倒在地，大口喘气。她的双手血肉模糊，手臂和肩膀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痉挛。幽影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完全没有血色。
但她们没时间休息。
下方的啃噬声越来越近。竖井的井壁开始震动，灰尘和锈渣簌簌落下。
幽影挣扎着站起来，走向那扇密封门。她握住转轮，用力旋转。转轮纹丝不动——被冻住了，或者锈死了。
林薇爬过去，和她一起用力。两人将全身重量压在转轮上，向左，向右，尝试不同的方向。
转轮突然松动了一点点。
她们看到了希望，更用力地扳动。
咔、咔、咔……
金属摩擦声刺耳。每转动一圈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下方的竖井里，已经能看到暗紫色的光芒在向上移动。怪物们快爬上来了。
最后一圈。
密封门向内弹开一条缝。
冰冷、干燥、但洁净的空气从门缝里涌出。和通道里那种甜腻腐朽的气味完全不同——这是循环过滤过的空气，带着星瞳设施特有的、微弱的臭氧味。
两人挤进门缝，把疤脸拖进来，然后合力关上密封门。门锁自动咬合，发出令人安心的“咔嚓”声。
她们背靠着门滑坐到地上。
安全了。
暂时地。
林薇抬起颤抖的手，用手枪的瞄准光束照亮周围。
她们在一个狭长的房间里。房间两侧排列着两排休眠舱——标准的星瞳紧急避难休眠舱，透明罩盖，内部有生命维持系统。大约二十个。
大部分休眠舱是空的，罩盖上蒙着厚厚的灰尘。
但有几个舱里有人。
穿着研究制服的人。躺在蓝色的营养液中，面容安详，像是在沉睡。生命指示灯的绿色光芒在昏暗的房间里微弱地闪烁。
他们还活着。
在深渊爆发的中心，在这个被异化和怪物占据的了望站深处，这些人把自己封进了休眠舱，等待着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救援。
林薇撑起身，走近最近的一个休眠舱。罩盖内侧贴着一个名牌：
艾莉西亚·陈
第七了望站 高级生物熵变研究员
休眠起始：██████
预计唤醒：收到‘摇篮’安全信号后
摇篮。
又是这个词。
林薇的目光扫过其他休眠舱的名牌。都是研究员，级别都不低。而在房间尽头，控制台旁边的墙壁上，镶嵌着一块金属铭牌：
【第七了望站 核心研究员紧急避难所】
【协议代号：‘冬眠哨站’】
【激活条件：深渊污染突破b-7区禁锢设施】
【目标：保存关键研究人员及研究数据，等待‘摇篮’协议启动】
【警告：非‘火种’携带者或星瞳高阶权限者，请勿尝试唤醒。休眠系统能源剩余：3.7%。维持时间：███ cycles（因能源衰减，实际时间可能缩短）】
林薇感到心脏在狂跳。
这里有活人。有知道真相的人。有关于“摇篮”的信息。
但能源只剩下3.7%。而且唤醒需要权限——她和幽影都不是“高阶权限者”，但林薇有秩序印记，有共鸣石，也许……
她走向控制台。台面覆盖着灰尘，但屏幕还亮着，显示着休眠舱的监控数据。二十个舱位，七个 occupied（占用），其余 empty（空置）。占用者的生命体征都稳定，但能量读数在缓慢下降。
她尝试操作界面。大部分选项是灰色的，需要权限。但在角落，有一个小小的、闪烁的图标：【紧急信息播放】。
她点了下去。
屏幕亮起。一个中年女性的全息影像浮现出来。她穿着星瞳首席研究员的白袍，面容疲惫但坚定。萨拉博士。
“如果你们看到这个记录，”影像开口，声音平静，“说明‘冬眠哨站’协议已经激活，而你们通过了初步的身份验证——至少，你们不是那些被异化的东西。”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能穿透时间，直视着林薇。
“我是萨拉·科沃斯，琉璃庇护所前首席研究员。这段信息是我在离开琉璃前，通过加密信道发送到第七了望站的。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但既然你们能到达这里，说明两件事：第一，琉璃很可能已经陷落；第二，你们身上带着‘火种’。”
林薇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印记。
“第七了望站的研究方向和我们不同。”萨拉博士继续说，“我们研究如何‘修复’被污染的空间，他们研究污染‘本身’。具体来说，他们在研究深渊的‘起源’——或者说，他们认为的起源。”
影像切换，显示出一幅星图。星图中央，一个区域被标记出来，标注着：【疑似初始污染爆发点】。
“他们相信，在遗忘星河的某个特定坐标，存在着一个……‘源头’。不是哀嚎深渊本身，而是更早的、更本质的东西。他们称之为‘原初畸变点’。而‘摇篮’……”
画面再次切换。这次显示的是一份设计图——一个巨大的、环状的星际设施，标注着：【概念设计：‘摇篮’（净化与重生协议终极设施）】。
“……‘摇篮’是为了应对那个‘源头’而设计的终极方案。不是武器，不是屏障。是一个……‘重置按钮’。”
萨拉博士的影像重新出现，她的表情变得极其严肃。
“但‘摇篮’从未建成。设计只停留在概念阶段，因为所需的技术和资源超出了星瞳文明的能力极限。而且，有太多的……伦理问题。”
她深吸一口气。
“我不知道第七了望站的研究进展到了哪一步。但如果他们启动了‘冬眠哨站’，说明他们可能发现了什么——关于如何接近‘原初畸变点’，或者……关于如何完成‘摇篮’。”
影像开始闪烁，信号不稳定。
“能源不多了。听好：这些休眠舱里的人是第七了望站最顶尖的研究员。他们知道得比我多。如果可能……唤醒他们。但不是现在。这里的能源撑不了多久，而且外部的威胁……”
她看向镜头外，仿佛在倾听什么。
“我有不好的预感。深渊的侵蚀速度比我们预测的更快。它不仅在吞噬物质，还在……学习。模仿。进化。”
影像剧烈抖动。
“如果你们要唤醒他们，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还有完整生命维持系统的地方。去找……找……”
声音被杂音淹没。
画面定格在萨拉博士最后的嘴型上。
林薇读懂了那个词。
医疗区。
影像消失。屏幕恢复成监控界面。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休眠舱生命指示灯的微弱闪烁，和她们自己粗重的呼吸。
幽影先开口：“能源……3.7%。维持七个人……可能只有几天。而且唤醒需要……”
她看向林薇手中的共鸣石。
林薇握紧了石头。她能感觉到石头的温热，感觉到内部那股浩瀚回响的靠近。但唤醒七个休眠了一个未知长度时间的人？需要多少能量？会对石头造成什么影响？而且，唤醒之后呢？这些人能接受现在的现实吗？能帮助她们吗？
还有医疗区。在哪里？怎么去？外面全是怪物。
就在这时，控制台的屏幕突然跳出一个新的警告：
【检测到外部结构异常震动……来源：下层（b-7区禁锢设施方向）……】
【震动模式分析：符合大规模结构坍塌……】
【预估坍塌波及范围：正在计算……】
【警告：本区域（冬眠哨站）可能在未来2-4小时内受到影响。】
倒计时开始了。
林薇看向幽影，看向昏迷的疤脸，看向那七个在蓝色营养液中沉睡的人。
然后她看向手中的共鸣石。
石头表面的光痕，不知何时已经亮了起来。
微弱，但稳定。
像是在等待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