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迁的余波像浸透骨髓的酸液，缓慢退去。林薇睁开眼，舷窗外不再是集市扭曲的霓虹，也不是深邃的黑暗，而是一片……锈蚀的、缓慢流动的黄昏。
“锈蚀星云”这个名字无比贴切。
眼前的空间充斥着一种稀薄的、由金属微粒、电离气体和尘埃构成的“云雾”。这些云雾呈现出暗红、赭黄和铁锈褐混合的色彩，在遥远恒星（不止一颗，光芒被云雾折射得支离破碎）的照射下，缓慢地涡旋、流淌，如同宇宙静脉中淤塞的陈旧血液。光线在这里被吸收、散射，形成一种无处不在的、暗淡的辉光，没有影子，只有渐变的、病态的色调。
能见度极低，逃生艇的探照灯光束打出去，照不出五十米，就被这锈蚀的云雾吞噬、染红，像在浓稠的血水中照明。传感器屏幕上一片杂波，常规扫描几乎失效，只能依赖基础的惯性导航和之前解算出的动态坐标进行校正航行。
引擎的轰鸣在进入这片区域后，也变得沉闷、滞涩，仿佛推进器喷出的等离子流也被这无处不在的锈蚀微粒“污染”了，效率降低。船体外部传来持续不断的、细微的“沙沙”声，那是高硬度的金属尘埃颗粒撞击装甲的声音。
这里是一片死亡的星域，一片连星辰光芒都要被锈蚀、吞噬的遗忘之地。
“环境辐射指数超标，但尚在飞船屏蔽能力范围内。”幽影报告，她的声音在低沉的引擎噪音和持续的“沙沙”声中显得很轻，“电磁干扰极强，远程通讯完全阻断。惯性导航显示我们正在接近坐标区域，但具体位置……需要目视或短距信号确认。”
林薇看着舷窗外那缓慢流动的锈色雾霭，心中压抑。“修补匠的窝点……真的会在这种地方？”
“马尔科姆博士的笔记提到‘被引力异常隐藏’。”幽影调出初步的引力扫描数据（精度很低），“这片星云内部确实存在复杂的微引力涡流，像迷宫。理论上，某些涡流的稳定点，可能形成相对‘干净’的空腔区域。窝点可能就在其中一个空腔里。”
“就像风暴眼。”林薇理解了。
逃生艇在锈蚀云雾中小心翼翼地穿行，速度降到最低。每一次微小的航向调整都显得笨重。外面的“沙沙”声时强时弱，偶尔会有稍大的颗粒撞击，发出“叮”的脆响。仪表盘上，外部装甲的完整性读数在极其缓慢地下降——虽然微不足道，但长时间暴露，磨损会累积。
时间在单调的锈色和持续的噪音中流逝。一个小时，仿佛比之前一整天还漫长。疤脸在医疗床上依旧昏迷，缓解剂维持着他的生命，但监测数据显示，某些器官的衰竭仍在以极慢的速度进行，不可逆转。
就在林薇开始怀疑坐标是否准确、她们是否迷失在这片锈蚀坟墓里时，传感器突然捕捉到一个规则的、周期性的微弱信号。
不是自然辐射的杂波。是某种低功率的导航信标，信号格式古老且粗糙，每隔十五秒重复一次，内容简单：【前方——破船岗——缓行——回应——】
“找到了！”幽影精神一振，立刻调整航向，同时启动应答器，用同样的古老格式发送识别码（用的是马尔科姆博士笔记里附带的一个默认联络码）。
几分钟后，前方锈蚀云雾的浓度似乎开始降低。探照灯光束穿透得更远了一些。然后，她们看到了。
锈蚀云雾如同幕布般向两侧分开（或许是某种被动的能量场引导），露出一个相对清澈的球形空腔。空腔直径大约几公里，内部漂浮着各种大大小小的太空残骸。
不是自然形成的小行星。是船的残骸。
大大小小，形态各异，年代跨度似乎极大。有古老的、设计粗犷的矿石运输船；有稍晚些时候的、带有部分流线型的客运或科研船；甚至能看到几艘明显经历过惨烈战斗、被撕裂的武装舰船残骸。它们都被不同程度地改造、拼接、加固，焊接在一起，或者用粗大的金属缆索和管道连接，形成了一个极其杂乱、却似乎有内在逻辑的复合结构体——一个由无数破船拼凑而成的太空“岗哨”。
这就是“破船岗”。
残骸表面布满了锈蚀（与外部星云同源），但也覆盖着各种焊接修补的痕迹、附加的支架、外挂的设备舱、太阳能电池板（在这里效率恐怕极低）、以及少数几盏顽强闪烁的灯光。一些区域明显被改造成了居住舱，有简陋的观察窗透出昏暗的光。另一些区域则像是工坊或仓库，敞开的货舱口里堆着不明物体。
整体结构毫无美感，充斥着废土般的粗粝和实用主义的野蛮。但它存在，在这片连星光都要锈蚀的地方，顽强地存在着。
逃生艇按照信标指引，缓缓靠向“破船岗”边缘一个相对平整的、由半截货船船体改造而成的“码头”。码头上有几个穿着臃肿防护服、背着粗陋维生背包的人影，手里拿着看起来像焊枪或简易检测仪的工具，正抬头望着她们。
没有欢迎，也没有明显的敌意。只有一种审视和评估。
林薇和幽影对望一眼。在这里，她们没有任何伪装或身份可言，完全是外来者。
“我下去。”林薇说，“你留守，保持通讯畅通，如果情况不对……”
“明白。”幽影将一把高频震荡匕首塞进她手里，“小心。”
林薇穿上从逃生艇里找到的相对完好的防护服（虽然也很旧），戴上头盔，调整到外部通讯频道。她将共鸣石留在艇上（这里环境太诡异，不敢贸然暴露），只带了少量应急物品和那支备用的缓解剂。
气密门打开，一股与逃生艇内截然不同的空气涌进来——冰冷，干燥，带着浓烈的铁锈味、臭氧味，还有一股……类似劣质润滑剂和有机体腐败混合的怪味。重力是模拟的，大约0.6G，更加飘忽。
她走下舷梯，踏上“破船岗”的码头。地面是粗糙的、未经处理的金属板，覆盖着厚厚的锈粉和不知名的污渍。
那几个穿着防护服的人围了过来。他们的防护服款式不一，补丁摞补丁，面罩模糊不清，看不清表情。为首的一个身材高大，防护服肩膀位置用荧光涂料涂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齿轮图案。
“新人？”一个经过通讯器处理、带着明显电子杂音的声音响起，是那个齿轮图案的人，“报身份，来意，还有……等价物。”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
“逃难者。”林薇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回答，“我们的船受损，有人重伤，需要医疗补给和安全的停靠点。我们有一些……技术知识，可能可以作为交换。”她避开了星瞳、火种等敏感词。
“技术知识？”另一个人嗤笑一声，声音尖细，“这破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知识’——没用的知识。死人脑子里的知识值几个钱？”
齿轮图案的人抬手制止了同伴。“重伤？什么伤？”他问。
“复合型生物毒素，伴有神经侵蚀和器官衰竭。我们有缓解剂，但需要更有效的治疗。”林薇实话实说，在这里隐瞒伤情没有意义。
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通过姿势）。显然，重伤员在这里不是稀罕事，但处理起来麻烦。
“老瘸子的诊所可能有点办法，但他收费黑。”齿轮图案的人说，“至于停靠和安全……破船岗有规矩。第一，别惹事。第二，自己管好自己的麻烦，别带到别人家门口。第三，一切服务，明码标价，现金，或者硬货。”
“硬货指什么？”
“能源核心、稀有金属、完好的芯片或传感器、未受污染的食品或药品、还有……某些特定情报。”齿轮图案的人顿了一下，“看你们的船，不像是跑商的，倒像是逃命的。身上有‘干净’东西吗？”
林薇心中一紧。“干净”东西？是指秩序造物？还是泛指没被污染的物品？
“我们有一些标准医疗物资和备用零件。”她谨慎地回答。
“那种东西，老瘸子那儿可能收，但不够付诊费和泊位费。”齿轮图案的人似乎失去了部分兴趣，“带你们去见管事的吧。他决定你们能不能留下，以及……用什么付账。”
他示意林薇跟上，另外几个人散开，继续忙自己的事情，但警惕的目光并未完全离开。
林薇跟着齿轮图案的人穿过码头，进入“破船岗”内部。通道狭窄、低矮，由不同船只的舱壁粗暴地切割、焊接而成，接缝处漏着风，发出呜呜的轻响。灯光昏暗，是那种老式的白炽灯或荧光灯管，很多已经坏了，没坏的也蒙着厚厚的灰尘。空气循环很差，各种气味混杂——金属、机油、汗臭、烹饪食物的奇怪味道，还有一种隐隐的、类似霉菌或排泄物的气味。
他们路过一些开着门的“房间”，里面空间狭小，堆满杂物，有人蜷缩在吊床或破垫子上，目光麻木或警惕。也路过一些像是工坊的地方，火花四溅，敲打声不绝于耳，里面的人影在拆卸或组装着不知名的机械。
这里的生活水准，比“流浪者集市”更原始，更挣扎，但也更……自给自足。每个人都像生锈机器上的一个零件，勉强运转着。
最终，他们来到一个相对宽敞的区域——这里像是由一艘小型运输船的货舱改造而成，堆满了各种屏幕、控制台、老旧的服务器机柜和缠绕成团的线缆。一个瘦小的、头发花白、脸上有一道狰狞疤痕从额头划过眼睛（那只眼睛是浑浊的白色）直到下巴的老头，正坐在一张用零件拼成的椅子上，用一把精密的镊子，摆弄着面前工作台上一个极其复杂的、多层的晶体电路板。
他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手臂在肘部以下是简陋的机械义肢，手指是各种细小的工具头。
带路的人恭敬（或者说，畏惧）地停下脚步：“头儿，新人。逃难的，有个重伤员，说有点技术知识想换治疗和泊位。”
被称作“头儿”的老头头也没抬，继续着手里的工作，只有那只完好的眼睛（另一只浑浊的白眼似乎也在“看”着电路板）瞥了林薇一下。
“技术知识？”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生锈的铰链在摩擦，“星瞳的？归零者的？还是哪个犄角旮旯自创的野路子？”
林薇心中凛然。这人眼光毒辣。“部分基于星瞳架构，但有……不同的应用方向。”她选择了一个模糊的说法。
老头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放下镊子，用机械手指挠了挠脸上的伤疤。他那只完好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林薇，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防护服。
“星瞳的东西，在这里不稀罕，但也还有点用。”他慢吞吞地说，“不过，我感兴趣的不是理论。是实用的东西。能修东西，能做东西，能解决问题的‘技术’。你的‘知识’，能解决什么问题？”
林薇想了想，决定冒一点险。“我们遭遇过一种……特殊的生物污染。具有高侵蚀性、神经毒性，并能与环境物质结合，表现出一定的‘学习’和‘适应’能力。我的知识里，包含部分针对这类能量-物质混合污染体的分析模型和抑制思路。”
老头的独眼微微眯起。“哦？‘厨师’们的新玩具？”他显然也知道“猎食者”和“厨师”的传闻，“模型？思路？我要的是方案。能在这里，用我手头这些破烂捣鼓出来的方案。”
这是个考验，也是个机会。
“我需要看到你们的分析设备和材料储备，才能判断。”林薇没有退缩，“如果条件允许，或许可以尝试合成一种针对性的广谱生物能量中和剂——基于现有解毒剂改良，增强对‘学习’型污染的破坏稳定性。”
老头盯着她看了好几秒，然后突然咧开嘴，露出稀疏发黄的牙齿，笑了。“有点意思。胆子不小。”他指了指工作台旁边一个杂乱的操作区域，“那里有基本分析仪和一堆乱七八糟的化学品。给你三个标准时。弄出点有用的东西，证明你的‘知识’不是纸上谈兵。成了，你同伴的诊费和泊位费我包了，还能给你找个地方歇脚。不成……”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三个小时。在一个完全陌生、设备简陋、材料未知的环境里，尝试合成一种改良药剂。
林薇看了一眼那个操作区，又看向老头那只锐利的独眼。
她别无选择。
“我需要我船上的同伴协助，她更擅长精密操作和数据分析。”她说。
老头挥了挥机械手：“可以。但只准下来一个。船，我得派人‘看着’。”
林薇知道这是底线。她通过内部通讯呼叫幽影，简要说明了情况。
几分钟后，幽影也穿戴整齐下来了。她没有多问，直接走到操作区前，开始快速而冷静地评估那些简陋的设备和陈旧、标签模糊的化学瓶罐。
老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那只机械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工作台的金属边缘，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倒计时，在锈蚀星云的昏黄光影中，悄然开始。
而林薇不知道的是，在“破船岗”某个更加阴暗、深入核心的残骸缝隙里，一双并非人类的眼睛，正通过锈蚀的管道缝隙，“看”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那眼睛里，闪烁着与锈蚀星云格格不入的、一丝极其微弱的乳白色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