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昂的嘴角,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讥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回来了啊。从那个属于温莎的、荣耀的、完美的夜晚,回到了这个属于斯特劳斯伯爵的、冰冷的、囚笼般的“家”。带着一身月华般清冷的光辉,带着宴会上那无数艳羡、敬畏、或别有深意的目光,带着与马库斯·索罗斯共舞时,那“完美”的、冰冷的、“和谐”的回忆。
与他,这个被“劝导”着、如同丧家之犬般、提前离场的、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这个刚刚在角落里嘶吼出绝望悲鸣、然后独自走入黑暗的、无人问津的小丑,形成了最鲜明、也最残酷的对比。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清晰了许多,也近了许多。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脚步声一轻一重,一前一后,踏在门厅光洁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回响。那沉重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属于军人的、或者说,长期身居高位、习惯于发号施令者的、不容置疑的节奏感。而那轻一些的脚步声,则平稳,从容,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能冻结空气的、冰冷的韵律,是艾丽莎。
他们,在向这边走来。或者说,是朝着主厅,朝着通往上层居住区的楼梯方向走来。而这个小露台所在的偏僻走廊,恰好是他们必经之路附近的一个分支。
利昂依旧没有动。他甚至微微闭上了眼睛,仿佛在感受夜风的寒冷,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充耳不闻。
脚步声在回廊的拐角处停住了。短暂的、几秒钟的沉默。然后,那个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方向似乎……改变了。不是走向楼梯,而是……朝着这个小露台的方向,走了过来。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明确的、不容置疑的、仿佛主人般的、巡视领地的意味。
利昂撑在石栏上的手指,再次收紧了几分。冰冷粗糙的石面,刺痛了掌心。但他依旧没有回头,没有睁眼,只是背脊,在冰冷夜风中,似乎绷得更直了一些。
脚步声,在露台入口处停下。
“吱呀——”一声,那扇虚掩着的、通往露台的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了。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走廊里那混合了冰雪与古老石头气息的、更加凝滞的寒意,瞬间涌入,与露台上原本就凛冽的夜风交织在一起,温度仿佛又骤降了几度。
一个高大、挺拔、穿着深蓝色笔挺制式礼服、肩膀宽阔、腰背挺直如标枪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挡住了大部分从走廊透入的、清冷的魔法灯光,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来人看起来约莫二十岁上下,面容英俊,棱角分明,与艾丽莎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挺直的鼻梁和略显削薄、总是紧抿着的嘴唇,都带着一种温莎家族特有的、精致的、却更加男性化、更具侵略性的轮廓。他的头发是比艾丽莎稍深一些的、带着暗金色光泽的棕色,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双与艾丽莎极为相似的、紫罗兰色的眼眸,此刻正微微眯起,闪烁着锐利、审视、以及毫不掩饰的、混合了不悦、责备和……一丝居高临下的、长辈式的严厉光芒。
维克多·冯·温莎。艾丽莎·温莎的亲哥哥,查尔斯·温莎之子,温莎家族旁系嫡长子,二十岁,已在帝国财政省担任要职,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未来温莎家族“利剑”的执掌者。一个……从小到大,就未曾用正眼看过“利昂·冯·霍亨索伦”这个“妹夫”,见面必训斥、必嘲讽、必以“不成器”、“丢脸”开头、原主利昂避之唯恐不及的、威严而苛刻的“大舅哥”。
此刻,他正站在露台入口,那双锐利的紫眸,如同最精准的、带着倒刺的钩子,牢牢锁定了背对着他、站在石栏边的、那个穿着单薄衬衫、在夜风中显得有些萧瑟、孤独的背影。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不悦的直线,周身散发出一种混合了军人式的威严和贵族式的矜持、极具压迫感的气场。
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艾丽莎·温莎静静地站着。月白色的礼服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晕,银色的长发一丝不苟,紫罗兰色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一尊冰雪雕琢的、完美无瑕的、却没有灵魂的月光女神像。她似乎对兄长此刻的举动和情绪毫无所觉,又或者,毫不在意。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越过兄长的肩膀,落在露台上那个僵硬的背影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观察一件与她无关的、冰冷的物品。
“利昂·冯·霍亨索伦。”
维克多·温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特有的、如同金铁交击般的、冷硬而清晰的质感,在空旷的露台上回荡,瞬间压过了呜咽的风声。没有称呼,没有寒暄,直呼其名,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居高临下的、审判官般的口吻。
利昂的身体,在听到这个声音的刹那,几不可察地、细微地颤抖了一下。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源自这具身体原主记忆深处、对维克多·温莎那严厉训斥和毫不掩饰鄙夷的、条件反射般的恐惧和……应激。但很快,这丝颤抖就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如同寒流过境般的僵硬所取代。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睁开眼睛,仿佛没有听见。
维克多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紫眸中闪过一丝明显的不耐和……愠怒。显然,利昂这种“无视”的态度,进一步激怒了他。他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军靴踏在露台粗糙的石板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充满了警告和压迫的意味。
“我在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 维克多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怒意,“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衣衫不整,深更半夜,一个人躲在这种地方吹冷风?装什么深沉?!还嫌今晚丢人丢得不够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每一句,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毫不留情的鄙夷。这是维克多惯用的、对待“不成器”的利昂的方式——直截了当的指责,毫不留情的斥责,用最严厉的措辞,将对方的“错误”和“不堪”赤裸裸地摆在面前,仿佛在训诫一个不懂事、屡教不改的顽劣孩童。
“安妮的成人礼晚宴,整个王都的名流都在场!那是温莎家族的脸面!是安妮最重要的时刻!” 维克多越说越气,声音中带上了压抑的怒火,“可你呢?你都做了什么?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会场乱窜!像个傻子一样杵在那里!像个……像个乞丐一样,被人拒绝!被人嘲笑!最后,像个疯子一样,冲上台,弹那种……那种莫名其妙的、不成体统的东西!还掀翻东西!还……还当众嘶吼?!你知不知道,你今晚的所作所为,让温莎家族蒙受了多大的羞耻?!让父亲和姑姑(长公主艾莉诺)在所有人面前,有多难堪?!你又知不知道,你让艾丽莎……”
他的话语,在这里微微顿了一下,目光似乎不经意地、严厉地扫了一眼身后静静站着的、面无表情的艾丽莎,然后重新聚焦在利昂僵硬的背影上,怒火更炽:
“你又知不知道,你让艾丽莎,你的未婚妻,因为你那荒唐、失态、令人作呕的表演,在所有人面前,跟着你一起丢尽了脸面?!你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承受那些非议和异样的眼光!你让她,一个温莎家的千金,斯特劳斯伯爵的弟子,因为你这个……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沦为整个王都的笑柄!!”
维克多的胸膛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仿佛要将眼前这个“不成器”、“丢人现眼”、“连累妹妹”的废物妹夫,焚烧殆尽。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阴影,几乎将利昂完全笼罩。那种混合了兄长威严、贵族骄傲、以及对“家族荣誉”受损的愤怒的、强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潮水,朝着利昂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