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雨把药膏放进笔袋的那天晚上,张悦在宿舍床上翻了个身,枕头底下空了。她手指在褥子边缘摸了一圈,没找到那个小药瓶。她坐起来,拉开床头柜,翻了两遍,又低头看了看床缝。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早上,她站在教室门口,眼睛浮肿,额角有道浅红的压痕。林小雨看见她抬手扶了扶眼镜,动作迟缓得像在对抗某种看不见的阻力。
“你昨晚……睡得好吗?”林小雨问。
张悦摇头,“药没带。”
“不是一直放在枕头下面?”
“不见了。”她声音很轻,“我已经丢了三次。”
林小雨没再问。她记得信箱里那张残页上写的话:“药片藏在鞋垫下,可我还是好累。”后来张悦换了地方,以为没人知道。可现在,连枕头底下也不安全了。
第三天,张悦又没带药来。午休时她一个人坐在空教室后排,盯着窗外的树影发愣。林小雨从后门进去,在她旁边坐下。她没说话,只是把手搭在张悦的手背上。那手冷得像刚碰过冰水。
“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撑不住。”张悦终于开口,“可我现在闭上眼,脑子里全是数字、排名、老师的脸。我爸妈说,班长不能出问题。可我已经……快撑不住了。”
林小雨点头,“我知道。”
“可谁都不信我需要它。他们觉得吃药就是软弱。”
林小雨看着她,想起王老师曾在办公室说“写阴暗东西成何体统”的语气。那种居高临下的判断,像一层看不见的膜,把真实的痛苦隔在外面。
当天晚上,林小雨申请值日留校。她等同学走完,把书包留在座位上,悄悄绕到女生宿舍楼外。她躲在楼梯拐角,听着楼道里的脚步声来来回回。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走廊灯熄了两次,又亮起。
凌晨一点十七分,一道手电光从尽头照过来。王老师穿着深色外套,手里拿着登记本,轻轻推开张悦她们寝室的门。林小雨屏住呼吸,贴着墙根挪近几步。
门虚掩着,她看见王老师走到张悦床边,弯腰掀开枕头,取出一个小药瓶,对着灯光看了一眼标签,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揣进衣兜里走了出来。
林小雨蹲在原地,心跳撞着肋骨。她掏出手机,打开录像功能,等王老师下楼时,从楼梯上方拍下了背影和那只插在口袋里的手。
第二天清晨六点四十分,教师办公室的门还没全开。林小雨站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王老师的声音:“张悦这孩子最近情绪波动大,我怀疑她对药物产生依赖了。建议家长带她去心理科看看,最好先停课调整。”
她立刻推门进去。
“李老师在吗?”
李老师从桌后抬头,“我在。”
林小雨走到她面前,把手机递过去,“您先看这个。”
视频不长,画面有些晃,但能清楚看到王老师从枕头下拿走药瓶的动作。李老师看完,眉头皱紧。
“你什么时候录的?”
“昨晚一点多。她已经第三次拿走了。”
李老师站起身,“走,去她办公室。”
王老师的办公室在走廊另一头。两人敲门进去时,她正整理教案。看到林小雨,她脸色微变。
“你们来干什么?”
李老师直接把手机递过去,“您解释一下,为什么深夜进入学生寝室,私自收走药品?”
王老师愣住,“那是为了她好!安眠药怎么能随便吃?她才十七岁!”
“医生开的处方药,家长知情备案过。”李老师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你不通知本人,不告知校医,擅自没收,这是侵犯学生权益。”
“我只是想让她学会坚强!现在的孩子太娇气,一点压力就想着靠药睡觉——”
“坚强不是硬扛。”林小雨突然开口,“张悦每天记二十条待办事项,考试前一周睡不着觉,她已经在努力了。可您连她需要什么都不问,就把她的药拿走,还说她娇气?”
王老师瞪着她,“你是学生,轮不到你教训老师!”
李老师把手机收回来,“我已经调了宿舍监控,您过去三天都曾单独进入寝室。如果需要,我可以提交给德育处。”
王老师脸色变了,“我是班主任,有权管理学生健康!”
“您没有执法权。”李老师语气坚决,“从今天起,张悦的药品由校医统一保管,每日按剂量发放。您若再擅自干预,我会向上级反映。”
说完,她转身看向林小雨,“走,去校医室。”
药瓶还在校医的抽屉里,贴着“张悦”和“每晚一片”的标签。李老师签字取回,两人一起去了教室。
张悦正在抄笔记,手抖得写歪了几个字。她抬头看见李老师手里拿着药瓶,整个人僵住。
“你的药。”李老师放桌上,“以后每天放学来校医室领取,不会再有人动它。”
张悦盯着药瓶看了很久,忽然伸手一把抓过来,紧紧攥在掌心。她低下头,肩膀开始发抖。一滴眼泪砸在瓶身上,顺着玻璃滑下去。
“我以为……”她声音断在喉咙里,“没人会信我说的是真的。”
林小雨站在旁边,没说话。她看见张悦把药瓶贴在胸口,像抱着某种失而复得的东西。
放学后,她回到家,打开电脑。桌面有个新建文档,标题是《被没收的药瓶》。
她开始写。
写一个女孩如何每晚靠一片药才能入睡;
写她把药藏在枕头下、鞋垫里、书本夹层中;
写她醒来发现药不见了时的那种恐慌;
写老师说“小小年纪吃什么安眠药”时的轻蔑;
写她明明在努力,却被当成问题本身。
她删掉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信息。不提学校名字,不写具体职务,只保留事实:谁做了什么,谁说了什么,谁哭了,谁终于拿回了自己的药。
改了三遍,她确认没有敏感词,没有指向性描述。她点击发布,选择匿名上传至校园论坛。
页面跳转,显示“发布成功”。
下一秒,阅读量跳到127,评论区刷出九条新消息。
她往下拉,第一条写着:“我也被收过药。辅导员说‘我们这儿不需要抑郁症学生’。”
鼠标指针停在回复框上,光标一闪一闪。
她输入一个字:“我”,又删掉。
重新打:“你不是一个人。”
发送。
屏幕上方弹出提示:“评论已发布。”
她没关网页,也没退出账号。台灯照着她的脸,映出屏幕上不断刷新的数据。
第四条评论来了。
第五条。
有人上传了相似经历的截图。
有人问:“还能投诉吗?”
她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键盘上方。
窗外传来楼下住户关门的声音,震得窗框轻颤。
她听见自己呼吸了一声,很深。
然后继续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