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的话,像是淬了寒冰的铁钉,钉入了百乐楼喧嚣的空气里。
“你,跟本王走。”
没有询问,不是商量,是命令。
一瞬间,靡靡之音戛然而止,舞女们僵在台上,乐师们的手指凝在弦上。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这小小的雅座,汇聚在那个被燕王点名的年轻侯爷身上。
李景隆的酒意,顷刻间醒了一大半。他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想要挡在周明身前,却被朱棣那仿若实质的威压逼得气血一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完了。
大哥怕是要遭重。
燕王朱棣,是出了名的煞星。他跟太子殿下的温和、吴王殿下的痴迷截然不同,那是一头真正在北平边境的尸山血海里泡过的猛虎。
被他盯上,绝无好事。
周明依旧坐着,甚至还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将杯中残酒饮尽。
他脑子里的念头,转得比外面的流言还快。
朱棣这是动了心。
不是对格物院的宏伟蓝图,也不是对那些能让文官兴奋的国策。他动心的,是最纯粹,最原始,也最致命的东西——战争。
周明放下酒杯,站起身,脸上挂着一抹从容的、让李景隆完全看不懂的浅笑。
“殿下相召,臣,岂敢不从。”
朱棣对他的顺从毫不意外,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那股锐气仿佛要将周明的心思都剖开。
可周明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挑了挑眉。
只见周明转过身,一把握住旁边已经面如土色的李景隆的手腕。
李景隆浑身一颤,以为周明是在向他做最后的告别,眼眶一热,差点当场飙泪。
“大哥……”
“哭什么。”周明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随即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走,李兄,一起去。方才与你所论之道,终究是纸上谈兵,今日正好,让你见识见识,何为真正的‘格物致知’。”
李景隆:“啊?”
他整个人都懵了。
什么情况?燕王叫你去,你怎么还敢带家属?而且这个家属还是燕王最瞧不上的我?
朱棣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让周明跟他走,这李景隆算个什么东西,也配?
“周明。”朱棣的嗓音冷了几分。
周明却像是没听出那份不悦,他回过头,对着朱棣,坦然一笑。
“殿下,李兄乃臣之知己,更是臣‘格物战争论’的第一位倾听者与拥护者。臣以为,再好的理论,也需要有慧眼之人去发掘,去传承。今日若无李兄,臣的这些浅见,恐怕也入不得殿下的耳。”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把李景隆抬到了一个“伯乐”的高度,又不动声色地强调了李景隆的“自己人”身份。
潜台词很明显:我的人,我得带着。
李景隆在旁边听得热血沸腾,刚才被朱棣打击得支离破碎的自尊心,瞬间被周明这番话粘合得严丝合缝,甚至还镀上了一层金边!
大哥!
你是我亲大哥!
他激动地挺起胸膛,用一种“没错,我就是慧眼识珠之人”的姿态,紧张又带着几分骄傲地看向朱棣。
朱棣深深地看了周明一眼。
有意思。
这小子,不是个只懂埋头搞技术的书呆子。
他这是在跟自己耍心眼。
朱棣心中非但没有恼怒,反而生出了一丝更为浓厚的兴趣。
他最不怕的就是有心眼的人,他只怕没用的人。
“随你。”
朱棣冷冷吐出两个字,转身便向楼外走去。
他甚至懒得再多看李景隆一眼。
周明心中松了口气,冲着李景隆使了个眼色,跟了上去。
李景隆此刻对周明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活像个忠心耿耿的小跟班。
一行三人走出百乐楼,门口早有一辆外表朴素、内里却极为宽敞的马车在等候。
朱棣率先上车,周明和李景隆紧随其后。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所有的视线和声音。
车厢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李景隆坐在角落,正襟危坐,连大气都不敢喘。
朱棣闭目养神,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周明则靠在车壁上,打量着这位未来的永乐大帝。
不得不说,老朱家的基因是真好。朱标温润如玉,朱橚憨直,而眼前的朱棣,则是棱角分明的英武,即便静坐不动,也透着一股子随时会择人而噬的侵略性。
马车缓缓启动,在青石板路上发出规律的“轱辘”声。
“大哥……”李景隆实在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他挪了挪屁股,凑到周明身边,用气音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是去燕王府吗?”
周明还没回答,对面的朱棣,眼睛都未睁开。
周明有些想笑,他伸手拍了拍李景隆的肩膀,以示安慰。
可怜的娃,碰上天敌了。
就在这时,朱棣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没有丝毫感情,锐利、冰冷,像是荒原上猎鹰的眸子。
“洪武镜,最远能看多远?”
他问的,是周明在万寿节上献给朱元璋的望远镜。
问题直接,且直指核心。
“目前这具,受限于琉璃的纯度和打磨精度,极限大概在三里左右。可辨人形,难辨五官。”周明坦然回答。
“能改进吗?”朱棣追问。
“能。”周明点头,“只要有更好的琉璃,臣便能造出看得更远的镜子。甚至,能造出在夜晚也能看见东西的镜子。”
夜视镜!
周明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朱棣的呼吸,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变化。
“你说的算学、物理,如何用于军阵?”他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回殿下,最简单的应用,便是炮兵学。”周明侃侃而谈,“通过计算抛射物体的轨迹,我们可以让炮弹精准地落在我们想让它落下的任何地方。误差,可以控制在十步之内。”
误差十步!
朱棣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如今大明的火炮,无论是碗口铳还是大将军炮,基本都是靠炮手经验瞄准,打出去能落在哪,全凭天意。
若是真能做到十步误差……那城墙,还有何用?
“此话当真?”朱棣的嗓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当真。”周明笃定地回答,“但这需要大量的计算和实验。需要专门的人,专门的场地,专门的工具。”
他在给朱棣画饼,也在提条件。
朱棣沉默了。
他没有再问下去。
车厢内,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李景隆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不明觉厉。他只知道,自己的大哥,又在说一些他听不懂但好像很厉害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