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盘端进来的刹那,时间仿佛凝滞了。
大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十几杯冒着热气的清茶上。寻常的待客礼数,在此刻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端茶的伙计低着头,手很稳,步子却有些僵。他从最前排开始奉茶,第一杯递给坐在侧位的盐商刘掌柜。
“且慢。”
开口的是姬无夜。他不知何时已从后排走到堂中,伸手虚拦在茶盘前:“今日是商会内部事宜,未请外客。这茶,还是等事毕再奉不迟。”
伙计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姬先生,这是后厨特意备的,天热……”
“放下吧。”释心缓步上前,僧袍拂过茶盘边缘,“贫僧正好口渴,这杯与我。”
他伸手去取最边上那杯。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杯壁的瞬间,伙计忽然手腕一翻,整盘茶朝着释心泼去!滚烫的茶水在空中散开,同时一点黑色液滴从伙计袖中弹出,混入水幕,直扑释心面门!
“小心!”
灵体唐笑笑惊呼,但她距离太远,灵体又无法触碰实物——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靛蓝色身影猛扑过来,硬生生撞开释心!
是替身。
滚烫的茶水大半泼在她背上,黑色液滴却擦着她的肩膀飞过,落在青砖地上。“嗤”的一声轻响,砖面瞬间腐蚀出拳头大的坑洞,冒出灰白色烟气。
“蚀骨水!”人群中有人惊叫。
那伙计见失手,转身就逃。姬无夜早已堵住侧门,一脚踹在他膝窝,伙计惨叫倒地,袖中滚出那个黑色小瓶。
凤青漓冲上前,用帕子包住瓶子,脸色煞白:“这是……海族禁药!沾肤即腐,入喉毙命!”
大堂顿时哗然。
“谁下的毒?!”
“他想害死释心大师?!”
“不对!”一个眼尖的商人指着地上,“那毒液原本是冲着茶盘去的!他想毒死我们所有人!”
恐慌如潮水般蔓延。
而此刻,替身还趴在地上,背部的衣料被茶水浸透,烫伤处迅速红肿起泡。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疼,只是呆呆看着地上那个腐蚀出的坑洞。
黑色晶体在胸口疯狂发烫,沧溟的怒意几乎要烧穿她的意识:“废物!谁让你救他的?!你该让那和尚死!让所有人都中毒!这样混乱中我的人才能——”
“闭嘴。”
替身在心里说。
这是她第一次,反抗那个声音。
她撑起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背上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头脑却异常清醒。她看向灵体唐笑笑,看向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却布满裂痕的脸。
“你……”灵体唐笑笑也看着她,眼中满是震惊。
“我不是你。”替身开口,声音嘶哑,“我没有娘亲叫苏婉,没有守过一夜的雪,没有戴过海螺坠子……那些让我感动得流泪的记忆,都不是我的。”
她每说一句,胸口的黑色晶体就黯淡一分。
“我只是个……造出来的傀儡。”她惨笑,“用你的血、你的肉、你的记忆碎片,拼凑出来的赝品。”
大堂里安静得可怕。
“但刚才……”她转过头,看向被自己救下的释心,“刚才扑过去的时候,我没有想。身体自己就动了。”
释心双手合十,深深一礼:“阿弥陀佛。施主虽非唐掌柜,却已生出自我的善念。此为大造化。”
“善念?”替身重复这个词,笑容更苦,“不,我只是……只是这具身体里属于‘唐笑笑’的那部分,在抗拒害人。就像她说的。”
她看向灵体唐笑笑:“你说得对,唐笑笑最恨的就是害人。所以这具身体,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想看无辜的人死。”
话音落下,她胸口突然迸发出刺眼的灰白色光芒!
“不!”深海据点里,沧溟猛地站起,“她想挣脱控制!”
然而已经晚了。
替身——或者说,这具被制造出来的身体——双手按在自己胸口,指甲深深掐入皮肉,鲜血顿时染红衣襟。她咬着牙,一字一句:
“我、不、是、你、的、傀、儡。”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从她体内传来。
黑色晶体,碎了。
灰白光芒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淡金色的光,从她胸口伤口处涌出,迅速流遍全身。那是被压制了数月的、这具身体原本的生命力,也是那些属于唐笑笑的记忆碎片真正融合的征兆。
她踉跄两步,被凤青漓扶住。
“你……”凤青漓看着她,眼神复杂。
“我叫阿阮。”她轻声说,声音不再模仿唐笑笑,而是属于她自己的、清凌凌的嗓音,“制造我的人说,这个名字取自‘阮籍哭途穷’,意思是……没有退路的傀儡。”
灵体唐笑笑走到她面前。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对视着。一个灵体破碎,一个满身伤痕。
“阿阮。”灵体唐笑笑念着这个名字,“谢谢你救了释心。”
“我不是为了你。”阿阮别开脸,“我只是……不想再当别人的刀。”
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抓住灵体唐笑笑的手臂——这一次,她碰到了。虽然只是虚虚一握,但确确实实接触到了灵体。
“小心沧溟……他还有后手。”阿阮急促地说,“除了蚀骨水,他还在银号、码头、分厂都埋了人。只要信号一发……”
“什么信号?”姬无夜立刻问。
“我不知道。但他说过,要彻底毁掉‘唐笑笑’这个符号,让所有人恐惧……”阿阮忽然捂住头,破碎的记忆在翻滚,“对了……他说过……‘当最信任的人变成噩梦时,人心就彻底死了’……”
最信任的人?
灵体唐笑笑和姬无夜同时变色。
“不好!”姬无夜转身就往外冲,“鲁师傅今天去银号对账了!”
几乎同时——
商会总店外街道上,传来惊恐的尖叫声!
“快跑啊!鲁师傅疯了!见人就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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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港银号。
鲁师傅确实“疯”了。
他双眼赤红,手持一把剁骨刀,堵在银号门口。十几个伙计被他砍伤,倒在血泊里呻吟。周围百姓四散奔逃,街道乱成一团。
“都别过来!”鲁师傅嘶吼着,声音却带着哭腔,“俺控制不住……这手……这手自己动的……”
他的右臂上,一条灰白色的纹路从袖口蔓延到手背,像活物般蠕动。每蠕动一次,他就无法控制地挥刀一次。
“是控心蛊!”匆匆赶来的释心脸色凝重,“海族巫术,中蛊者会沦为施术者的傀儡,但意识清醒,能看见自己造的所有孽!”
“救他……”阿阮被凤青漓搀着跟来,看见这一幕,浑身发抖,“沧溟说过……他最擅长让好人……亲手毁掉自己最珍视的东西……”
银号是鲁师傅半生心血。他从小伙计做到大掌柜,把这里看得比命还重。
而现在,他在亲手毁掉它。
“鲁师傅!”灵体唐笑笑冲上前,却被姬无夜拉住。
“你灵体撑不住,我去。”
姬无夜一步步走近。鲁师傅看见他,赤红的眼里滚下泪来:“姬先生……杀了俺……快杀了俺!俺不能……不能……”
刀又挥起,这次是砍向一个吓瘫在地的老妇人!
姬无夜身形如电,一掌拍在鲁师傅手腕,剁骨刀脱手飞出。同时另一只手并指点在他右臂的灰白纹路上,时空之力强行灌入,试图截断蛊虫的操控。
“没用的……”鲁师傅哭道,“这蛊连着心脉……除非俺死……”
话音未落,他左手里突然又多出一把匕首——那是藏在袖中的备用刀,直直刺向自己心口!
他要自尽!
“鲁师傅!”灵体唐笑笑嘶声喊。
就在匕首刺破衣襟的刹那,阿阮忽然冲了过去。
她不会武功,身上还有烫伤,跑起来跌跌撞撞。但她冲到了鲁师傅面前,双手死死抓住他握刀的手。
“别死……”她看着他赤红却流泪的眼睛,“你死了……就正中沧溟下怀了……他要的就是好人被逼死……”
“可俺控制不住……”鲁师傅浑身颤抖,“俺伤了这么多人……”
“有办法。”阿阮转头看向灵体唐笑笑,“蚀骨水……蚀骨水能腐蚀蛊虫!刚才地上那坑,周围的灰白痕迹都消失了!”
灵体唐笑笑瞬间明白她的意思。
但蚀骨水也会腐蚀血肉!用蚀骨水泼鲁师傅的手臂,蛊虫会死,他的手臂也废了!
“来不及了!”阿阮大喊,“断臂总比丢命强!”
她抢过匕首,就要去割鲁师傅的袖子——
“等等。”
说话的是释心。
他走到鲁师傅面前,伸出右手。那只手上,淡金色的佛光和漆黑的魔气交织流转。
“贫僧修佛魔之道,本就有净化邪祟之力。”释心平静地说,“只是这蛊虫已深入心脉,强行拔除,施主会承受刮骨挖心之痛,且有三成可能当场毙命。”
鲁师傅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大师,动手吧。三成活路,够本了。”
释心点头,手掌按在鲁师傅心口。
佛魔之力汹涌而入!
鲁师傅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整个人剧烈抽搐,七窍都渗出血丝。他手臂上的灰白纹路疯狂扭动,像被烫到的蚯蚓,最终“噗”的一声从皮肤下钻出——是一条三寸长的灰白色肉虫,落地即死,化成一滩脓水。
蛊虫离体的瞬间,鲁师傅也瘫软下去,被姬无夜接住。
“还活着。”姬无夜探了探鼻息,“但心脉受损,得养上半年。”
释心收回手,掌心的佛魔之光黯淡了许多。这一下消耗,不亚于一场恶战。
危机暂时解除。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开始。
阿阮坐在地上,看着昏迷的鲁师傅,又看向灵体唐笑笑。
“沧溟不会罢休的。”她轻声说,“今天这些,只是开胃菜。他真正要的……是让你众叛亲离,让你珍视的一切都毁掉,最后在绝望中承认——你才是那个该消失的‘错误’。”
灵体唐笑笑沉默地看着街上的狼藉,看着受伤的伙计,看着惊恐未定的百姓。
她的灵体裂痕又蔓延了。
燃魂禁术的反噬在加剧,她感觉自己在慢慢融化,像阳光下的雪人。
但她挺直了背脊。
“阿阮。”
“嗯?”
“谢谢你选择站在我们这边。”灵体唐笑笑伸出手,虽然是半透明的,但阿阮还是握住了,“从现在起,你不是傀儡,你是阿阮,是我们的一员。”
阿阮愣住,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
她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当“人”看。
“掌柜的……”她哽咽,“我能……我能叫你姐姐吗?”
灵体唐笑笑笑了,笑容在裂痕遍布的脸上,依旧温暖。
“叫吧。反正咱俩长得一样,不吃亏。”
就在这时,一个海族护卫匆匆赶来,对灵体唐笑笑耳语几句。
她脸色骤变。
“码头和三个分厂……同时出事了。”
深海据点里,沧溟看着水晶球里混乱的临渊港,端起一杯新酒。
“这才对。”他轻声说,“恐惧的种子已经种下。接下来,该让它生根发芽了。”
酒杯倾倒,酒液如血,染红整张石桌。
午后的阳光透过海水,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鬼魅般的光影。
“唐笑笑,好好享受……你最后的时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