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见秋推着电瓶车,返回唐果工作室所在的破楼,夕阳把垃圾桶的影子拉得很长。
停好电瓶车,上楼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盯着那个塞满外卖盒的绿色铁皮箱,里面似乎有张已经被油污浸透得泛黄的检查单,正卡在缝隙里。
江见秋的脑海中浮现唐果下午的话,那丫头说要去要去医院……
但是看什么病却没有说,甚至自己都以为她在开玩笑。
刚要伸手,这张疑似病历单的东西就被楼上扔下来的垃圾袋砸进了深处,迸出的油点差点溅在他衣服上。
敲!这都什么人啊!
江见秋的好心情都被这一下直接给弄没了,只能停好电瓶车,拎着路边买来的生姜和红糖上楼,熟练地开门,看到门口凌乱的小皮鞋,开口问道:“不是说下午去医院吗?检查结果怎……”
“要你管!”唐果从浴室探出湿漉漉的脑袋,蒸腾的水汽模糊了她手腕上的疤痕:“你买的啥?有好吃的吗?”
这丫头,一点都不知道避嫌!
江见秋移开目光,将手中的红糖和生姜展示了一下:“一会儿给煮小甜水,对了你是不是那什么来了?就是……”
“都说了没事!”没等江见秋说完,唐果突然提高音量,浴巾不慎滑落,露出锁骨下方大片血痕:“江见秋你真的很烦!你以为你是谁啊?我的事你少管!”
空气突然凝固。
江见秋转过头,看着女孩发红的眼眶,想起三天前她缩在沙发里看电影哭到打嗝的模样。
此刻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像只炸毛后又后悔的猫。
“对不起。”他弯腰捡起滚到茶几底下的姜块:“红糖水煮好我就走,今晚直播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生气倒是没有,或者说这种事情他早就有经验了。
妹妹还上初中的时候,有几个月特别叛逆,像这样大吼大叫的次数也不少,但事后全都哭着来找自己道歉。
想起那可爱的小模样,他就忍俊不禁。
而且女孩子总有那么几天心情不好嘛,理解理解。
江见秋一边想着,一边把切好的姜片放进锅里,加了水和红糖,小火慢炖。
砂锅很快冒起热气,客厅也传来了布料摩擦的声音。
唐果裹着珊瑚绒睡袍窝进沙发,膝盖上的平板正在循环播放他们第一次合作的直播录像,也就是那晚在废弃工厂的一幕幕,尤其是后面抱着自己夺路狂奔的惊险,让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活着,世界还很精彩……
“喂。”她突然用抱枕轻轻砸了一下少年后背:“你妹妹……什么时候去京城上学?”
江见秋搅动红糖的手一顿,想起早上妹妹发来的语音:“哥,学校那边定下来了,可能就是这几天我就得去京城上学了!呜呜呜,好紧张……”
唐果抠着睡袍上的线头,语气却没有往日的活泼:“我问过在京城跑腿的朋友,可以帮忙搬行李,一小时八十。”
“太贵了。”
“我出钱!就当……就当预付你的直播分成!”
你直播哪有分成?
江见秋转身时,正好看见她慌忙地整理因为动作太大而掀起的衣服,苍白的脸上都戴上了一抹红晕。
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银发少年,却见他根本不为所动,继续转身煮红糖水。
砂锅盖被蒸汽顶得咔嗒作响,成为小小房子中唯一的声音。
唐果一张小脸顿时鼓了起来,可一想到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江安宁,那绝美出尘的模样,她又有些泄气。
无论是身高还是身材,自己和人家都差了不止一点。
伸手在胸前比画了一下。
发育了,但不多……
“我要喝牛奶!”
“别闹,先把红糖水喝了。”
“哦……”
就在他将红糖水放在桌子上,坐在沙发上准备找唐果聊聊晚上直播细节的时候,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
[8:30跨江大桥 过期不候]的短信闪着红光。
发信人他很熟悉,正是如今最大的债主,久章商贸。
与其他人不同,这家公司每次都只收现金,几千块的钱还要找人来和自己对接,也不嫌麻烦。
他都习惯了……
将手机放进口袋里,江见秋拿起一旁涂涂改改的计划书看了起来,同时说道:“我一会儿去还一个债,大概九点就能回来,咱们是十点开始直播吧?我争取早点回来准备。”
唐果一边吹着刚喝了一口的红糖水,一边问道:“钱够吗?不够我就再给你点。”
“够了够了。”
江见秋伸手在她头顶摸了摸,好像在揉自己妹妹:“你就算有钱也不能挥霍知道吗?咱们工作室现在不赚钱,能省一点是一点。”
这一次唐果却没有躲开,任由那双纤细修长的手弄乱自己的头发,语气闷闷地说道:“就算不赚钱,我养你一个也绰绰有余。”
江见秋没听清她说的是啥,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等到唐果杯子里的水喝完,他则起身去收拾厨房。
七点整,江见秋穿好衣服出门,准备先回家拿现金。
唐果则是重新坐到了电脑前,犹豫了一下,打开抽屉,从中拿出止痛药,扣出几粒放进嘴里。
随后开始搜月全食的鬼故事,准备给一会儿的直播增添节目效果。
但他们都没注意,一部旧手机此时正卡在沙发的缝隙之中,发出轻微的嗡鸣。
屏幕上‘宁宁’字眼闪了又闪,却在第三次颤抖之时,被手机自动挂断。
随即一行消息跳了出来:“哥,事态紧急,我得出发去京城啦。不用送我,我也有钱,学校给我拿了一大笔,我还有助学金,生活费上不用你操心了,你就好好陪着果果吧,我走喽,不要担心。”
消息在屏幕上停留了许久,最终也没有收到回复。
江见秋拧动车把,电瓶车碾过满地霓虹碎影。
晚风掠过跨江大桥,卷着咸腥水汽,远处玻璃幕墙将月光折射成银屑,洒在便利店门口蜷缩的流浪猫背上,折射的冷光落在他发梢,又很快被身后货车的远光灯吞没。
但这一切的繁华,在拐进城中村时,都像被按下静音键。
巷口褪色的‘拆’字在月光下泛着铁锈红,歪斜的脚手架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车轮碾过龟裂的水泥路,车灯惊起暗处觅食的野猫,绿瞳在废墟间一闪即逝。
违建楼群的窗框空洞如齿,碎玻璃碴子悬在钢筋上,折射着远处便利店冰柜的幽蓝冷光。
在这一片寂静中,唯有少年哼歌声尤为清晰。
……
陈璐推着电动车走出城南分局的大门,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街边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凉意,她抬头望了望乌云密布的天空,心中的疲惫更重了几分。
今天又是忙碌的一天,案牍堆积如山,尤其是最近接连发生的疑似灵异案件,让她这个基层女警感到压力倍增。
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江见秋签字时那略显兴奋的表情。
“两万五的赔偿金,对他来说应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吧。”
陈璐查过兄妹俩的资料,自然也知道他们的生活有多困难。
现在有了这两万块,想必他们的生活也能改善许多。
苦笑了一下,作为警察,她见过太多人因为钱而焦头烂额,可那些离奇的案件却比金钱纠纷更让她头疼。
跨上电动车,拧动车把,小车缓缓行驶在夜路上,心里却还在想着工作上的事。
最近这几起案件实在诡异得出奇,海晨雅居、城南超市……就连星海互娱诈骗案,查了这么久都还是毫无线索,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操控一切。
陈璐的眉头紧皱,握着车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身为警察,她本该相信科学,可那些案件中目击者言之凿凿的描述,鬼影、怪声,甚至是凭空消失的证据……
最让她不敢置信的还是江见秋那小子,据说被雷劈了一点事都没有。
从现场看,那可是将顶棚炸飞的威力,地面都被烧焦了,人怎么可能没事?
一桩桩一件件,她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经验和知识了……
难不成,真的有什么超自然的东西在作祟?
用力摇了摇头,试图甩掉这些荒诞的想法,可心底的那丝不安却像根刺一样,怎么也拔不掉。
前方灯光逐渐稀少,距离自己家还有一段距离,需要拐一个个比较大的弯,还得绕路。
如果穿过城中村就能节省很多时间……
犹豫了一下,陈璐还是选择了这条没怎么走过,且有些可怕的小路。
电动车拐进了城中村的小巷,喧嚣的城市声响瞬间被隔绝在外。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过龟裂水泥路的沙沙声。
巷道狭窄,两旁的违建楼群高低错落,像是一群沉默的巨人,空洞的窗框在月光下如同无数双窥视的眼睛,盯得人脊背发毛。
路灯稀疏,光线昏暗得几乎照不清前方的路,影子被拉得畸形扭曲,在地上摇曳。
陈璐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后背升起,她咽了口唾沫,握着车把的手心开始出汗。
这里实在太黑了……
脑海中突然浮现前些天午休时,几个同事围在茶水间压低声音说的传闻。
他们说城中村最近总有人报警称,看见模糊人影在深巷游荡,还有居民投诉凌晨听见天井里有拖沓的脚步声。
当时她端着保温杯站在门边嗤笑,现在却觉得那些被白炽灯照着的闲谈字句,都化作毒藤,正顺着脊椎往头皮里钻。
“走大路就好了……”
咬住下唇小声嘀咕,尾音在空巷里荡出回响。
右手狠狠掐了把大腿,刺痛感让她清醒几分。
你是警察,陈璐,怕什么?该怕的是他们!
可当裹挟着腐腥味的穿堂风掠过耳际时,她的腰肢还是条件反射般瑟缩。
巷口一盏路灯的光芒在视网膜上晕成毛边,恍惚间,竟像是某种巨兽的独眼。
她突然想起在海晨雅居案发现地,死者脖颈上那个焦黑的五指印,以及被啃食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哗啦——”
铁皮垃圾桶被风掀翻的响动惊得她几乎跳起,冷汗顺着脊沟滑进下面,让她十分不舒服,可现在却不是关注这些的时候。
她分辨出了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
起初像野猫拖着塑料袋,渐渐却变成靴底摩擦沙砾的拖沓声。
陈璐死死咬住口腔内壁,铁锈味在舌尖绽开,也为女警增添了几分勇气。
猛然回头!
十五步开外的巷尾,青砖墙面上正缓缓漫出人影。
暗绿色古怪军装裹着佝偻身躯,金线绣的肩章随着蹒跚步伐掉落碎屑。
当那张脸从阴影里浮现时,陈璐感觉胃袋狠狠撞上横膈膜!
那绝对不是人!焦炭般的皮肤并非完整碳化,而是如同摔裂的陶俑般布满蛛网状裂痕,每条缝隙深处都鼓动着黑红浆液,像无数蛆虫在皮层下拱动。
“嗬……”
腐臭的声浪裹挟着黏稠液体滴在地上,却不是口水,而是混合着脓血与脑髓的黏液。
怪物张开的喉管内,三颗眼球呈品字形嵌在食道内壁,瞳孔里映着不同年代的残影:裹脚妇人悬上房梁、半岁婴孩沉如塘底、乱葬岗的尸体被野狗分尸……
陈璐紧紧咬着嘴唇,让自己不发出一丝声音,指甲深深陷入车把手的海绵之中,她想拧油门,却发现指关节早已僵成石膏。
腐臭味骤然浓烈。
怪物抬起枯枝般的手臂,青黑指甲划过砖墙,竟然迸出点点火星,在黑暗中异常醒目。
“救……救命……”
嘶哑的气音刚挤出喉咙,就被指甲刮擦声绞碎。
她眼睁睁看着那怪物以诡异角度折弯膝盖,像生锈的机械般朝自己逼近。
月光掠过他腰间佩刀,刀刃上凝结的血垢里还粘着几缕长发。
陈璐终于从喉管深处挤出破碎的呜咽,泪水在煞白的脸上冲出沟壑,她发疯似的用鞋跟猛踹电动车支架。
“啊啊啊——!”
凄厉嚎叫在寂静的小巷中炸响!车把终于被拧动,电动车如离弦之箭般蹿出,后视镜里映出怪物捂着脸疯狂远离的画面。
她不敢回头,任由夜风灌进大张的嘴,只能祈祷快点冲出小巷,快点!再快点!
可身后的怪物却已经动了,正以极快的速度朝她逼近!陈璐甚至能感觉得到,那刺骨的冰寒已经透过脊背,让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僵硬如铁。
她拼尽全力拧动车把,电动车在狭窄的小巷中左右躲闪,可就在前方出现一道光亮,即将驶出小巷之时,车轮突然在砂石路上打滑。
陈璐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那只焦黑利爪已经伸到了她的肩膀处,腐烂的恶臭瞬间充斥鼻腔,让她的呼吸几乎停滞。
仰头栽向污水横流的地面,瞳孔里倒映着怪物的那张扭曲人脸。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这位素来以雷厉风行着称的小队长,此刻心中却只剩一片绝望……
就在这时!
“哐当!”
侧面不知何时,竟杀来一辆电瓶车,直直撞在怪物的右腿之上。
陈璐在眩晕中,听见的是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尖叫,接着是一道有些熟悉的怒吼:“大晚上欺负姑娘,要不要脸!”
江见秋单脚支地甩开车把,卫衣兜帽被风掀开,露出银白乱发。
刚要伸手拽地上的人,车灯却在这时照清了怪物溃烂的面孔……
瞬间!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妈妈呀!”
惨叫的尾音被少年劈成了三个调,反手捞起地上的女人,也没看认不认识,像扛麻袋似的甩上肩头,瞬间调转车头冲了出去。
怪物歪斜着支起上半身,被撞到的小腿有些扭曲,但淌出的却不是血,而是冒着泡的黑色黏液。
“兄弟你别追啊!你打不过我,听我的,你真打不过我,我上周还弄死你一个你同类呢!别追了别追了!”
江见秋边嚎边窜进岔路,车胎在苔藓上不断打滑,却无法阻止少年逃命的决心。
他没注意到的是,自己的体表随着鬼气的沾染,再度浮现出淡金色光芒,双眼处隐隐有金光缠绕。
但他也不是完全没感觉,阵阵酥麻感再次出现,江见秋只感觉血管里有电流乱窜,上次被雷劈回忆浮现脑海,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绝望地抬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脸上浮现大义凛然:“要劈赶紧劈!记得瞄准后面那个!”
反正也劈不死我,不如把后面那东西给劈死,省得提心吊胆。
然后,预料中的天雷并未降临,就连身后的脚步声都消失不见了。
江见秋依旧不敢停,骑着电瓶车径直冲出小巷,直到最后才敢回头看上一眼。
果然,空荡的小巷中什么都没有,似乎刚才那只鬼,真的没有追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