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暮色时分,残阳如血,将沂水南岸的古城墙染成一片赤金。那些镌刻着前朝铭文的墙砖,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斑驳陆离,青苔如墨,正一寸寸蚕食着古老的文字。这座自春秋时便属琅琊的城池,此刻宛如一卷摊开的竹简——断裂的齐长城残垣是散落的简牍,斑驳的秦汉陶井栏是褪色的墨迹,而晚唐佛窟中未完工的菩萨低眉垂目,衣褶间凝结着天佑年间的尘埃,仿佛在无声诉说着千年的沧桑。
沂山北麓的冶铁窑依旧青烟袅袅。自战国范氏在此铸剑以来,炉火已跃动了七百余载春秋。乱世之中,匠人们将寒光凛冽的陌刀回炉重铸为耕田的犁铧,淬火池中浮沉着碎铁与粟壳,竟在池底沉淀出层层叠叠的褐色纹路,宛如一部无言的史册。蒙山谷地的药农踩着运河旧堤踽踽独行,背篓里晒干的徐长卿与紫丹参散发着幽香,那气息与永徽年间《新修本草》记载的药香竟无二致。
泗水码头边,魏晋碑林在芦荻丛中若隐若现。风雨剥蚀的“琅琊王氏”题刻旁,某位小吏用柴炭补了几行户籍数目,潦草的墨迹斜飞如乱世惊鸿。最古老的《郑文公碑》上,北魏匠人的斧凿之痕纵横交错,某处刻字歪斜欲坠,却与碑首篆额共享着同一道裂痕,仿佛命运早已将一切紧密相连。
黄昏时分,沂州西垣的望海楼总被镀上一层琥珀色的光晕。这座始建于隋代的木楼,鸱吻早已换作民间的陶制鱼符,斗拱间栖息着新孵的雏燕。登楼远眺,可见十里外的祊河古渡——唐时漕运的千帆盛景虽已化作零星茅棚,但船娘哼唱的采菱调里,仍偶尔夹杂着《秦王破阵乐》的残句。更远处,孔子当年登临过的蒙山七十二峰在暮霭中起伏,山间松涛与夫子“逝者如斯”的叹息,皆被时光镌刻进某块无名唐碑的冰裂纹中。
最是诡谲莫过于城隍庙前那片桑田。传说此处是诸葛亮故里,如今桑根下埋着半截汉陶井圈,枝头却晾晒着开平年间的粗葛布。老农犁地时翻出的碎瓷,可能半是邢窑白釉半是岳州青瓷,而田垄间突起的怪石,常被书生指认为李太白醉卧的“酒樽石”,石缝里却卡着一枚生锈的梁王铜钱,默默诉说着朝代更迭的沧桑。
暮色中,王璟若与谢明君踏着余晖缓缓前行。望着眼前这座饱经风霜的古城,王璟若不禁轻声吟道:
“苔封汉篆隐残墙,断简齐风续旧章。
陌淬犁痕沉旧史,窟悬佛泪证沧桑。
千秋剑魄归炉火,一脉书香入药囊。
七十二峰云蘸墨,邀谁同醉海陵霜?”
吟罢,王璟若转头望向身前的谢明君,柔声道:“今夜我们便在沂州城中歇息可好?”谢明君只是木然点头,目光涣散地望着远方,仿佛对周遭一切浑然不觉。
王璟若暗自叹息。自太湖之后,谢明君便再未开口,整日里神情恍惚。他自幼经受刘庆严苛训练,初上战场时尚且不适,更何况谢明君生长于王府深闺,后又随林安南隐居深山,何曾见过湖州城中那般血腥惨烈的景象?加之谢子清战死的打击,更是让她彻底封闭了内心,仿佛与这世间再无瓜葛。
思忖间,二人已至城下。因此地自被梁国占据之后,暂无兵灾,因此二人未经盘查便随着前方的商队入了城中。
入得城中后,王璟若先寻了间客栈,将谢明君安顿好后,立即去药铺购置疗伤药材,又向掌柜借来砂锅炭炉,在店门前悉心熬煮。
不多时,草药煨好,药香氤氲中,王璟若端着药碗轻推房门,走了进来。只见谢明君正呆呆地坐在桌边,目光死死盯着桌板上一道细微的木纹。王璟若舀起一勺汤药,在唇边轻轻吹凉,送到她嘴边。谢明君机械地张开苍白的唇瓣,苦涩的药汁入喉,她微微蹙眉。王璟若连忙将准备好的蜂蜜盛了半勺,放入药碗中搅匀,待重新喂药时,动作愈发轻柔。
服完汤药,王璟若搀扶谢明君至榻边,小心翼翼解开她的外衣。白色中衣后背已渗出点点血迹,看得他不由得心头一紧。
轻轻褪去中衣,谢明君的背部便露了出来,只见整个背部被白布裹得严严实实,仍有三处血迹渗透,这正是其身上的箭伤,另外还有三处分别在左臂和右腿之上。
解开白布,便露出她光洁的脊背上的三处狰狞伤口,王璟若取过准备好的银刀,仔细炙烤,而后屏息凝神,一点点剜去伤口处的腐肉,直至鲜血缓缓流出这才双手不停,快速地将药粉洒在伤口处,又拿了一旁的干净白布细细包扎伤处。
处理完身上的伤口,王璟若长长呼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坐到了谢明君的面前。此刻的谢明君也是额头微微见汗,但仿佛这具身躯已不属于自己,就连方才王璟若割皮剜肉的痛楚都好像未曾有丝毫感受一般。
王璟若轻轻揭开其脸上的纱布,一道长约寸许的暗红色伤疤横贯其整个右颊,虽然伤得不深,但却在那张原本清丽绝伦的脸上留下了难以消除的印迹。王璟若见状,心头一酸,抬手轻抚伤疤的同时不觉红了眼眶。
处理完谢明君的伤口,店家正好送来晚饭,二人吃过之后,王璟若取来被褥铺在地上,安顿谢明君睡下后,自己才和衣而卧。连日奔波积累的疲惫如潮水般袭来,使得他很快便沉沉睡去。
直至月上中天,王璟若突然觉得身边有人轻轻触动自己,连忙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谢明君不知何时正坐在自己身旁,双手颤抖地拉着自己的衣襟,眼角仍挂着未干的泪痕。
王璟若轻轻抹去其脸上泪痕,又将她扶到榻上,正准备重新睡回地上时,谢明君却拉住了他的衣袖,那双往日灵动的眸子此刻满是无助与惶恐,令他心头一颤。
叹息声中,王璟若将那颤抖的身躯揽入怀中,伴着她躺了下去。此时的谢明君如溺水者抓住浮木般,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这才安心,不多时便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王璟若搂着她的肩头,感受着其微微颤抖的双肩,听着其睡梦中传来似有似无的啜泣声,王璟若只是默默收紧臂膀,在这漫漫长夜中,成为她唯一的依靠。
在沂州休整两日后,二人继续向兖州进发。行至一处荒废村落时,忽遇狂风骤雨。豆大的雨点砸在残垣断壁上,激起阵阵土腥味。王璟若连忙拉着谢明君躲进一间破败的染坊。残存的染缸中积着浑浊的雨水,褪色的布匹在风中飘荡如幽灵。他将谢明君护在角落,用身体为她挡住从破窗灌入的风雨。雷鸣电闪中,谢明君不自觉地往他怀里缩了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