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节的月轮刚攀上飞檐，谢明君便卸了戎装，换作一袭水绿罗裙。王璟若府邸后院的葡萄架下，乞巧案早已布置妥当：青瓷碗里盛着新磨的藕粉，飘着几朵清晨从莲湖采来的白荷；铜盆中浮着七孔银针，月光落在水面，将银针映成碎银般的星河。她亲手扎的“乞巧娘”立在案角，穿的是细绢裁就的浅绿襦裙，袖中握着的不是银枪，而是支小巧的绣绷——这是她照着王璟若案头的文官俑扎的，裙角还绣了朵歪扭的并蒂莲。
王璟若掀开竹帘时，轻脆的声响惊落两串葡萄叶。只见谢明君正对着织女星跪坐，月白羽带松松绾住乌发，发尾垂落肩头，腕间银铃随着呼吸轻轻晃动。案头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竹帘上，倒像极了平日里她伏在案头抄经的模样——只不过此刻素笺上不是军情急报，而是簪花小楷誊写的乞巧祝词。
“枢密院的图册，可及今夜星汉半分？”她回眸轻笑，目光掠过他腰间微旧的端午香囊——墨绿蜀锦虽被鱼符磨出毛边，却仍妥帖地悬在玉带钩旁。王璟若闻言哑然失笑，撩起衣摆跪坐在她身侧，指尖划过铜盆水面，惊起一圈圈涟漪：“高枢密晨间还笑我，说案头红缨灯穗艳得扎眼，活似把战场搬进了书房。”
谢明君捻起银针穿引藕丝，月光在她指尖流转，像凝了滴晨露：“父亲曾说，乞巧乞的不是巧技，而是心有灵犀。”藕丝在针孔前打了个结，她忽然望向案角的“乞巧娘”，绣绷上的并蒂莲歪扭得可爱，“今早替你磨墨时，砚台里落了片葡萄叶，倒像幅天然的水墨画。”
他凝视她腕间银铃，忽然想起前日她在厨房替他温粥，瓷勺碰着碗沿的声响。伸手替她拢好滑落的袖缎，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十余年练剑的印记，此刻正与他掌心的墨渍相贴：“我在枢密院批军报时，总把你送的香囊放在镇纸旁。后来才懂，心有灵犀原是——”说话间指尖划过她右颊的二月蓝，“你在砚台里留落叶，我在军报上画小荷，隔着半座晋阳城，却都在等归人。”
夜风掠过葡萄架，铜盆里的银针忽然斜斜坠入水中。谢明君正要伸手，却被他按住手腕，温热的掌心覆在她跳脱的脉搏上：“今夜不乞穿针之巧，只求——”他喉结滚动，望向她被月光浸透的眼睫，“求你允我，待更鼓歇了，共数这藤蔓间所有唤得出名的星辰。”
她耳尖泛起珊瑚色，垂眸看他案角的螺子黛——那是她昨日替他磨的墨，砚台里还留着半朵未干的并蒂莲。话音未落，已被他托着下巴抬起头，烛花恰好爆响，将他眼中的星辉映得更亮。他取过黛笔，笔尖在她眉峰轻轻游走：“前日你替我缝补罩甲，针脚密如参宿；今日我替你描眉，定要赛过蟾宫仙娥。”
黛笔划过眉尾时，她忽然捉住他手腕，指尖触到他内侧的软茧——那是这些时日握笔批文留下的印记，此刻正与她的枪茧相扣。远处更鼓敲过三更，葡萄叶沙沙作响，她望着他认真描眉的模样，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愿与你共剪西窗烛者，便是良人。”
“好了。”王璟若搁下黛笔，从袖中取出掐丝锦盒，里头躺着对并蒂莲银镯，镯身上的花纹细如发丝，“路过银楼时看见的，见老师傅正在錾刻，想着你戴定会好看。”谢明君望着镯面映出的自己，眉峰上的黛色比月光更柔，忽然伸手替他摘下束发玉冠，乌发如墨瀑垂落，混着她的羽带在夜风里飘摇。
“你说过，晋阳城的星空似碎银洒落。”她说话间已将一只银镯套上他手腕，自己的那只在月光下泛着柔光，“如今葡萄架下的星辰，倒比银楼的首饰更亮亮三分。” 指尖划过他手背虬结的青筋，“明日你去枢密院，我便在这案头替你誊录星图，标好你说的‘天策星’与‘织女星’。”
更漏声渐歇，银河西斜。王璟若忽然揽住她腰肢，让她靠在自己肩头，沉水香混着夜露的清冽萦绕鼻尖：“高枢密若问起我案头的星图，我便说这是广胜军新制的布防图。”谢明君闻言失笑，指尖轻戳他腰侧：“倒像怕被人识破你的心思。”
他低头望着她发间晃动的羽带，忽然想起清晨她在廊下练剑，朝阳将剑穗染作流霞。而如今，那抹红丝早已化作他案头的灯穗，夜夜替他照亮归期。远处传来打更声，他忽然在她额角落下个轻吻，像吻过最珍贵的约定：“不是怕人识破，是怕这人间烟火，少了半分。”
葡萄架下，乞巧案上的藕粉凝了层脂膜，银镯在两人腕间相扣成环。谢明君望着天际渐隐的织女星，忽然觉得，这世间最灵验的乞巧，原是命运让他们在墨香与烛火中相遇，又在葡萄架下的月光里，将彼此的掌纹，缠成了永不褪色的同心结——无关星象，只关人间最寻常的，两心相照。
月色将二人相依的身影越拉越长，高天上星河璀璨，人世间兵戈争锋，正好似：
铁甲销霜，铜盘贮露，药炉暗转深更。蛛网悬窗，借来半缕柔青。金针暗度寒衣缝，认血痕、叠作山棱。剔灯花，鬓影摇星，鬓雪堆琼。
经年战骨埋云处，剩残旗卷雨，断镞鸣荆。袖底盟书，摩挲字烫如酲。笑他银汉填乌鹊，怎知人、劫海曾凭。指檐牙，新磨弯刃，旧识秋冰。
但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这一日，枢密院的青砖墁地沁着初秋的凉意。王璟若刚踏入议事厅，便觉气氛凝重如铁。高思敬将一封加急军报推至案前，火漆印上的燕字赫然在目。展开绢帛，墨迹如刀：“幽州刘守光僭越称帝，建国号大燕，改元应天，以王瞳、齐涉为左右丞相，百官齐备。”
“你如何看待此事？”高思敬的声音像淬了冰。
王璟若指腹摩挲着军报边缘，沉思良久后才缓缓开口：“刘守光此人囚父杀兄，暴虐非常。年前我等与梁军于柏乡大战，此人却在沧州将其兄长刘守文一家杀尽，沧州困守百日，弹尽粮绝，以致于城中百姓相杀而食，实是造了不小的杀孽。不过我听闻陛下前些时候联络成德、义武两军制册要尊其为尚书令，为何此人却突然称帝，难道不怕惹得众怒么？”
高思敬冷笑道：“狼子野心，岂是虚名能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