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的幽州城下,早已是战火纷飞,一派地狱景象。耶律阿保深诣兵法要旨,并不将幽州围死,只围三面,单单将南门留出缺口,连日猛攻之下,唐军伤亡惨重,偶尔有小股人马从南门突围,却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这更令周光杰忧心如焚。
但就在此时,一个好消息传来——周威醒了。
当周光杰匆匆赶回州衙时,只见周威已在医官搀扶下勉强坐起。老将军面色蜡黄,额上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却仍强撑着挺直腰背。见儿子进来,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这几日契丹人攻势如何?晋阳可有消息传来?”
周光杰将耶律阿保围三阙一的战术细细禀报,又道:“前日收到枢密院文书,高枢密命我等死守幽州。他正竭力筹措援军,只是如今梁军在黄河对岸陈兵十万,杨刘李珂已苦守月余...”
“围三阙一...”周威冷笑一声,却牵动胸前伤口,喉头涌上的血沫被他生生咽下,只在嘴角留下一丝暗红,“耶律阿保倒是把《孙子兵法》读透了。那南门看似生路,实则是比瓮城里的铁蒺藜更毒辣的诛心之计。”他艰难地撑起身子,“魏州不容有失,短期内不会有援兵。但幽州乃南下门户,若失守,河北千里沃野尽丧胡尘。扶我上城。”说罢挣扎着站起身来去寻盔甲。
周光杰见状急忙劝阻:“父亲伤势未愈,还当静养。城防有孩儿在...”
“糊涂!”周威厉声打断,眼中精光乍现,“为父乃三军主心骨,三日不现身,只怕军心已经动荡,若是老夫再不出现,只怕城中军民将尽数南逃,岂不正中耶律阿保下怀?”说罢不顾周光杰的劝说,穿戴了盔甲,向着衙外走去。
当他接过马缰时,重伤未愈的身子一晃,险些栽倒。一双有力的手及时托住他的腰际,回头正对上儿子含泪的双眼。周威微微一笑,借力翻上马背,佝偻的身躯瞬间挺得笔直,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他轻夹马腹,向着城墙疾驰而去,铁甲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当周威拄着铁枪登上南墙时,守军竟无人察觉——直到残阳将他甲胄上那道狰狞的凹痕镀上一层血色。
“张驴儿!”他突然朝蜷缩在箭垛后的老兵暴喝,“当年打潞州时偷喝庆功酒的事,老子还等着秋后算账呢!”
“王栓子!”铁枪又指向另一个瑟缩的身影,“你他娘摆这副哭丧脸给谁看?当年在河中府夜袭,你小子肠子流出来还砍翻三个梁狗,如今怎的倒成了缩头乌龟?”
随着一个个名字如惊雷炸响在城头,守军纷纷从阴影中探出头来。那些被点到名的老兵更是浑身剧震,浑浊的眼中突然迸发出骇人的精光,双目含泪自藏身之处站起身来。他们望着城头那个须发戟张的老将军,恍惚间仿佛回到二十年前——那时的周将军喝骂声能震落城头积雪,铁枪所指便是三军所向。
“看什么看?老子还没死呢!”周威一脚踹翻摇晃的挡箭板,城下契丹燃起的篝火在夕阳中不住跳动,将他的身影投在砖墙上,显得格外高大,“南门是给软蛋留的,可幽州城从安史之乱时起,便没出过跪着爬出去的孬种!”他重重捶打胸前那道深陷的甲痕,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耶律阿保想要这座城?让他带十万颗契丹狗头来换!”
城头顿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原本低迷的士气如烈火烹油般高涨起来。老兵们纷纷挺直腰板,年轻士卒也握紧了手中兵刃,眼中的恐惧渐渐被决绝取代。
尽管有周威坐镇,幽州军民情绪渐稳,但城外契丹大军的攻势却愈发凶猛。卢文进督造的大量冲车、云梯日夜不停地冲击城墙,游骑更是将周边郡县洗劫一空,断绝了幽州所有外援。转眼到了七月,半年苦守下来,城中粮尽援绝。周威不得不下令宰杀战马充饥,又命人熔毁寺庙铜钟铸造箭簇。一队队死士冒死突围,向晋阳送去求援血书。
这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契丹大营突然响起闷雷般的战鼓。周威站在西南角楼的废墟上,望着城外如潮水般涌来的云梯方阵,忽觉掌心黏腻——方才抓握城墙时,竟将夯土里半凝固的血浆捏成了团。
“擂石准备!”他嘶声下令,却见亲兵呆立不动。
“大人……城中的房梁,昨日就已拆尽了。”那亲卫颤抖着说道。
周威怔了怔,反手抽出佩剑砍向箭垛。火星迸溅中,青砖裂痕里露出半截森白腿骨——那是之前战死的将士遗骨,在修补城墙时被工匠砌进了砖缝。
“那就拆州衙!”剑锋指向城内那串摇曳的灯笼,那是他日常处理军务的正厅,“正厅的楠木大梁,够砸碎三架云梯!”
惨烈的攻防持续了整整一日夜。当周光杰满身血污找到父亲时,老将军正伏在箭楼残壁上书写求援信。没有帛绢,没有笔墨,周威用剑尖蘸着瓦砾间的凝血,在撕下的战袍上划出触目惊心的字迹:
陛下:?
幽州箭镞尽,士卒啮瓦砾。若旬日不至,请收臣骨于南门瓮城之中。?
——周威泣血百拜?
周威见儿子来到近前,便将血袍塞进竹筒,声音沙哑:“去找西市那个驯鹰的奚人老头——把他养的海东青借来,绑上信筒往南放!”
许久之后,望着城北灰隼消失于晨雾之中,周威忽然踉跄着扶住女儿墙,不多时脚下便是一滩暗红,原来他铁甲下的伤口早已崩裂,鲜血顺着甲叶淅淅沥沥流下,与这半年来守城将士的血混在一处,再也分不清彼此。
当夜,南门处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周威闻讯赶到时,只见数百百姓扛着细软挤在门洞前,守军的长矛抵住妇孺胸口,却止不住人潮涌动。
“将军开恩啊!”一个白发老妪抱着婴孩跪倒在地,额头磕得鲜血淋漓,“南门外契丹人射来箭书,说只要百姓投降,便不屠城..”
周威沉默地拾起箭书,帛上墨迹犹新:“献周威首级者,赏万金,封万户。”
“开城门。”他沉声下令。
“父亲不可!”周光杰剑已出鞘,虎目含泪瞪着那些百姓。
“老子说开城门!”周威的暴喝震得门洞嗡嗡作响。随着千斤闸缓缓升起,他提枪立于门洞中央,身后是契丹大营连绵的火把,身前是黑压压的逃难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