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攀城勇士登上城头、控制住一小段城墙的同时,李珂指挥的步兵主力也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到了城下。一根临时从战场上寻来的巨大撞木,被数十名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壮汉齐声呐喊着抬起,”嘿哟!嘿哟!”的号子声震彻云霄,那粗犷有力的节奏仿佛要将天地间的肃杀之气都凝聚在这一刻。随着他们整齐划一的步伐,沉重的撞木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一次次狠狠撞向那扇早已布满刀痕箭孔、摇摇欲坠的城门!
“轰——!轰——!轰——!”
每一次撞击,都如同巨锤擂鼓,震得人心发颤。城门在重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门轴扭曲变形,内部加固的木料接连断裂,城墙簌簌落下的尘土和碎砖在阳光下形成一片迷蒙的雾霭。城内的抵抗微弱得可怜,只有零星的箭矢如同垂死挣扎的蚊蝇般无力地射下,很快就被唐军密集的箭雨彻底压制。终于,在一阵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中,杨刘城那扇象征着梁军最后希望的厚重城门,连同后面顶门的巨石、檑木和堆积如山的杂物,轰然向内倒塌!刹那间,冲天的烟尘腾空而起,破碎的木屑和石块如同暴雨般四散飞溅。
“杀进去!活捉安彦之!”李珂振臂高呼,声音因激动而嘶哑,眼中燃烧着胜利的火焰。
后唐将士的斗志被彻底点燃,如同决堤的洪流,踏着城门废墟、踏过倒毙在门洞内的梁军溃兵和守军的残破尸体,汹涌地冲入了这座弥漫着死亡与绝望气息的城池。
喊杀声、濒死的惨叫声瞬间在杨刘城内狭窄的街巷中爆发开来,但很快,又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带着病态呻吟和死寂的压抑——这座城,早已被饥饿和疫病掏空了灵魂。街道上随处可见倒毙的饿殍,有的蜷缩在墙角,有的横陈在路中央,空洞的眼窝中爬满了蛆虫。房屋破败不堪,窗棂上挂着蛛网般的破布,空气中那股混合着尸臭、疫病和绝望的气息浓得化不开,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
阎宝没有立刻策马入城,他勒住躁动的战马,立于残破的城门前,目光如冰冷的刀锋般扫视着这片刚刚结束的修罗场。落雁滩上的杀戮已近尾声,幸存的梁军士兵成片成片地跪倒在血泥之中,丢下兵器,双手抱头,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更远处,冰冷的黄河水面上,漂浮着许多挣扎后溺毙的尸体,随着浮冰沉浮,生还者百不存一。贺瓌那面华丽的帅旗被一名横冲都士兵用长矛高高挑起,像一块沾满血污的破布,在凛冽的寒风中无力地抖动。空气中浓烈的血腥、焦臭和那股来自杨刘城的、令人作呕的腐尸与疫病的混合气味,几乎令人窒息。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主城楼的入口处。那里,最后零星的抵抗已经平息。几名横冲都士兵,押着一个踉跄的身影,踏着染血的台阶,艰难地走了出来。正是安彦之。
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梁军大将此刻已是面目全非。他身上的甲胄沾满了血污、泥浆和不知名的秽物,头盔早已不知去向,花白散乱的头发被汗水、血水和灰尘粘成一绺绺,紧贴在枯槁的额前和脸颊。他几乎是被两名强壮的士兵架着拖行,双脚软绵绵地拖在地上,在冰冷的泥泞中犁出两道深深的痕迹。
当被拖到阎宝那匹雄骏的战马前时,士兵手一松,这位曾经镇守一方、令唐军也颇为忌惮的梁军大将,竟如同一片深秋的枯叶般,软软地、毫无尊严地瘫倒在冰冷污秽的地上。他枯瘦如柴的身体蜷缩着,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佝偻的脊背,像一只濒死的虾米。他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抬起那仿佛有千斤重的头颅,浑浊无光的眼睛艰难地转动,最终望向了马背上那个如山岳般巍然、甲胄染血的身影——唐军大将阎宝。
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不屈的怒视,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安彦之的眼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死灰般的绝望,深不见底。长期的饥饿早已耗干了他所有的体力,疫病侵蚀了他的五脏六腑,而今日,亲眼目睹数万援军在自己城外的滩涂上被屠戮殆尽,主将贺瓌弃军而逃的卑劣行径,自己苦心经营、寄予厚望的杨刘城在内外交困、饿殍遍野中瞬间陷落……这接踵而至的致命打击,彻底碾碎了他的精神支柱。
他干裂发紫的嘴唇剧烈地嗫嚅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败风箱般艰难的喘息声,却挤不出一个完整的字。他枯枝般的手臂颤抖着,试图支撑起身体,但只是徒劳地抓挠了几下冰冷的泥地,便再次无力地垂下,整个身体因虚弱和寒冷而不停地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
阎宝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这个形容枯槁、气息奄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俘虏,脸上并无多少胜利者的骄狂与得意。杨刘城破败的景象、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安彦之落魄至此的模样,无不昭示着这场胜利背后是双方难以言喻的巨大消耗和人间惨剧。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战场硝烟浸染过的粗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安彦之,杨刘……破了。”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丧钟,重重敲打在安彦之心头。他身体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似乎被这声音强行聚拢了一丝,死死地、空洞地盯住阎宝。然后,那枯槁的、布满污垢的脸上,竟极其扭曲地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百倍的笑容,嘴角咧开,露出焦黄的牙齿。他用尽生命最后残余的一丝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
“城……早该开了……”话音未落,一口暗红色的、带着浓重腥臭味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阎宝坐骑前蹄下的泥地上,迅速被吸收,只留下一片深褐色的、不祥的印记。安彦之的头颅如同折断的芦苇,重重地垂了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只剩下胸脯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起伏,证明这具饱受摧残的躯体里,还有一丝微弱的生机在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