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鹰涧大捷的余波，在镇北军中层层扩散。缴获的苍狼骑战旗被挂在陷阵都尉部的营门前，迎风猎猎作响，如同一块无声的功勋碑。陈泥的名字，不再仅仅是因云舟仙缘测试而被提及的“那个被仙门放弃的孩子”，也不再仅仅是勇力过人的莽夫，而是与“智勇双全”、“善用地利”、“爱兵如子”这些词汇紧密相连。军中向来敬重强者，更敬重能带领兄弟们活着取得胜利的强者。
正式的封赏很快下达：金银绢帛按律分发，伤亡士卒抚恤加倍，陈泥记大功一次，麾下士卒皆有升赏。但比起这些，更让陈泥在意的是另一种变化——同僚和下属目光中的认同与敬畏，以及来自更高层若有若无的关注。
夜色如墨，星子零落。北境的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过连绵的营帐。陈泥结束了一天的操练和军务，并未直接回帐休息，而是习惯性地披上甲胄，提着那杆标志性的加长重矛，开始了夜间巡营。这是他自晋升都尉后养成的习惯，并非作秀，而是源于内心深处对“守护”二字的理解。这片营地，这些同袍，是他此刻需要守护的“家”。
巡营路线固定而细致，从辎重营到马厩，从哨塔到普通士卒的营区。他脚步放得极轻，神魔体带来的超凡感知力如同无形的蛛网，蔓延开来。他能听到哨兵平稳的呼吸与心跳，能分辨出战马在梦中不安的蹄声，也能捕捉到营帐内士卒们熟睡的鼾声或压低的交谈。
“都尉……”值守的哨兵见到他，立刻挺直身躯，压低声音行礼，眼中带着由衷的敬意。
陈泥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黑暗的角落：“一切正常？”
“回都尉，一切正常！”
他继续前行。在经过一片普通士卒营区时，脚步微微一顿。靠边缘的一个营帐里，传来极力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梦呓：“娘……狗娃怕……冷……”
陈泥沉默地站在帐外，寒风撩起他额前的碎发。他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站了片刻。帐内是新补入的年轻士卒，看来是第一次经历落鹰涧那样的血战，噩梦缠身。他回想起自己初上战场时的情景，那种冰冷与血腥糅杂的恐惧，若非神魔体本能的激发和老刀的照应，恐怕也难以迅速适应。
他最终没有打扰，只是对附近巡逻的一队士卒低声吩咐了一句：“留意这个营帐，若有异动，及时安抚，不必苛责。”
“是，都尉！”
继续巡营，当走到靠近中军大帐的一片相对独立的营区时，陈泥的感知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但迥异于普通士卒的气息。那气息凝练而内敛，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雍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查意味，隐藏在前方一堆辎重箱料的阴影里。
陈泥心中一动，脚步却未有丝毫停顿，仿佛毫无所觉般继续按照既定路线前行。就在他即将与那片阴影擦身而过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陈都尉，好雅兴，深夜仍在巡营辛劳。”
阴影中，缓步走出一人。此人年约四旬，面白无须，身着青灰色文士袍，外罩一件御寒的狐裘，眉眼带笑，气质儒雅，与周围铁血肃杀的军营环境格格不入。他手中提着一盏小小的气死风灯，灯光映照下，面容清晰可见。
陈泥停下脚步，抱拳行礼，语气平静：“末将陈泥，见过司马先生。分内之事，不敢言辛劳。” 此人他认得，是镇北侯李崇山身边的两位核心幕僚之一，姓司马，名文渊，主要负责文书机要、参赞军务，深得李崇山信任。另一位则是主要负责军纪刑罚、阴沉寡言的监军使赵振。
司马文渊笑容可掬，走近几步，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陈泥手中的重矛和陈泥那张年轻却已棱角分明、不带多少情绪的脸庞：“陈都尉过谦了。落鹰涧一役，以步克骑，以少胜多，利用瘴气，巧设埋伏，可谓经典。如今军中都在传颂都尉的威名，都说侯爷慧眼识珠，擢拔了一位少年将星。”
“司马先生谬赞。”陈泥应对得滴水不漏，“全赖侯爷信任，将士用命，天时地利相助，末将不敢居功。” 他心中警惕，这位司马先生深夜在此“偶遇”，绝不仅仅是来夸他几句的。
“呵呵，不骄不躁，难得。”司马文渊点点头，话锋却微微一转，“不过，据侥幸逃回的蛮骑残兵描述，都尉在接敌之初，曾一矛洞穿披甲战马，神力惊人；激战之中，周身似有微光隐现，凶戾之气让久经沙场的蛮族精锐亦为之胆寒……不知都尉修炼的是何种功法？竟有如此威势？我观边军诸将，便是以勇力着称者，似乎也罕有这般表现。”
来了。陈泥心中凛然。这是对他力量根源的试探。仙门“荒古神魔体”的判词并非绝密，军中高层定然知晓。司马文渊此问，表面是好奇功法，深层是想探知他这“废体”究竟走到了哪一步，潜力如何，是否可控，以及对镇北侯府的忠诚几何。
陈泥略作沉吟，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回忆”与“凝重”：“回先生，末将自幼流落，体质有些异于常人。当年仙门测试，云明真人曾言，此乃‘荒古神魔体’，与当世仙道不合，前路已断。”他坦然提及旧事，先将最大的“隐患”抛出来，以示坦诚。
“至于如今这点微末本事……”他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粗糙的直率，“实不相瞒，是末将自己瞎琢磨，结合了赵教头所授的发力技巧，以及……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于生死间逼出来的一些笨办法。每次激战到酣处，气血奔涌，确实会觉得力气大了些，反应快了些，受伤也好得比常人快些。具体是何道理，末将学识浅薄，也说不清楚。或许，正如仙长所言，此体质虽不容于仙道，但在凡俗战场上，反倒有些用处？”
他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真的是他确实自创了法门，真的是在战场上突破，真的不清楚神魔体的全部奥秘。假的是，他刻意淡化了《神魔九劫躯》传承的存在，将一切归咎于“体质特殊”和“战场本能”，塑造了一个凭借天赋和拼命在军中挣命的粗粝武将形象。这符合他之前的经历和表现，也更容易让这些心思缜密的上位者接受。
司马文渊静静地听着，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深邃了几分，仔细品味着陈泥话语中的每一个字。他注意到陈泥提及“仙门判词”时的平静，提及“自己瞎琢磨”时的坦然，以及将神奇表现归结为“战场本能”的粗放逻辑。这少年，要么是心思纯粹至极，要么就是心机深沉得可怕。
“原来如此。”司马文渊缓缓点头，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仙门之道，固然玄妙高深，但也未必是唯一坦途。都尉能于绝境中自辟蹊径，实乃大毅力、大智慧。侯爷常言，世间万法，有用即是正道。都尉能为我边军所用，实乃幸事。”
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又提了一句：“对了，都尉可还记得当初引你入伍的赵雄赵教头？他前几日来信，还问起你的近况，对你可是关切得很啊。”
陈泥心中微动，这是提醒，也是告诫。提醒他不要忘了根本，告诫他清水镇和他过去的一切，都在侯府的注视之下。他立刻躬身，语气诚恳：“赵教头启蒙之恩，陈泥永世不忘。若非他与李婆婆、镇长、徐先生等人的收留与教导，陈泥早已是路边冻殍，焉有今日？请先生回禀侯爷，陈泥此生，根在清水，志在边关，绝不敢忘本。”
这番话掷地有声，既是表态，也是真情流露。
司马文渊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显然对陈泥的回答颇为满意。他拍了拍陈泥的臂甲（触手一片冰寒坚硬），温言道：“好！不忘本，方能行稳致远。侯爷没有看错人。夜深了，都尉也早些休息吧，军中事务繁杂，还需你等多费心。”
“谢先生关心，末将告退。”
看着陈泥挺拔的身影融入军营的夜色，司马文渊提着灯笼，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转身缓步走向中军大帐。
帐内，炭火依旧温暖。镇北侯李崇山并未休息，正在灯下批阅文书。
“如何？”李崇山头也未抬，沉声问道。
司马文渊躬身一礼，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条理：“回侯爷，观其言行，沉稳有度，不卑不亢。对自身力量来源，解释为‘体质特殊’与‘战场本能’，虽不尽不实，却合情合理，至少表明他无意用虚无缥缈的仙家传承来故弄玄虚。尤其重要的是，他重情念旧，主动提及清水镇根本，表态清晰。此子，可用，亦当重用，但需以情义笼络，以大势驱策，并……保持适度关注。”
李崇山放下笔，抬起头，虎目中闪过一丝精光：“自辟蹊径的‘荒古神魔体’……有点意思。看来，本侯这步棋，或许走得比想象中更妙。继续观察，若有合适机会，不妨再给他加加担子。”
“是，侯爷。”
军营另一角，陈泥回到自己的都尉营帐。帐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以及一个存放兵甲和私物的木箱。他卸下甲胄，坐在床边，掌心摊开，一丝极其淡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煞气如同小蛇般在指尖缠绕，随即被体内气血运转悄然炼化。
司马文渊的试探，在他预料之中。经此一事，他更加明确，在拥有绝对的力量和话语权之前，必须谨慎再谨慎。《神魔九劫躯》的传承绝不能暴露，那是比“荒古神魔体”本身更引人觊觎的秘密。而维系与清水镇、与边军的情感纽带，是他目前最重要的护身符。
他望向帐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穿透营帐，看到了北方广袤而未知的蛮荒之地。落鹰涧的猎杀只是开始，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他需要更快地提升实力，不仅是个人战力，还有领兵作战、周旋各方的手段。
“路还很长……”陈泥低声自语，闭上双眼，体内那套粗糙却有效的自创法门开始缓缓运转，引导着气血，锤炼着筋骨，同时分出一缕心神，小心翼翼地感悟着那块古老骨片上记载的、充满蛮荒气息的姿势——那是通往更强力量，也通往未知危险的道路。
军营寂静，唯有巡夜士卒的脚步声和远方的刁斗声，规律地敲打着夜晚的边疆。新的挑战，已在暗处埋下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