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末,暮色四合,清晏殿内已掌了灯。
吴怀瑾褪下外袍,只着一身素白软绸中衣,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
云袖跪坐在榻前的锦墩上,正用一柄温润的玉梳,细细梳理他披散下来的墨发。
少女指尖微凉,动作轻柔,梳齿划过发丝,带起细微的沙沙声。
她穿着一身浅樱色绣折枝海棠的宫装,领口微敞,露出一段细腻如玉的脖颈,低眉顺目间,自有一股温婉风情。
“殿下,今日参汤用的是百年老参,火候足了三个时辰,最是温补。”
云香端着一个填漆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只青玉盖碗。
她今日是一身湖碧色绫裙,腰束杏子黄丝绦,步履轻盈,先将盖碗置于小几上,然后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熟练地探入汤中,静候片刻,见银针颜色未变,才微微颔首,将盖碗捧至吴怀瑾面前。
吴怀瑾并未抬手,只微微启唇。
云香会意,用小银匙舀了少许,仔细吹凉了,才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
他慢慢咽下,目光却落在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上,眸色深沉,映不出半点暖意。
参汤的温热滑入喉管,却驱不散神魂深处那丝附骨之疽般的隐痛,以及识海中依旧刺目的-132。
静心苑的“炭火”已送出,漕帮的血也染了靴底,可这功德,却似被无形之手扼住,增长缓慢得令人心躁。
他需要让这“善”的涟漪,扩散得更广些。
“云袖。”
他淡淡开口。
云袖梳理的动作微微一顿,柔声应道:
“奴婢在。”
“明日,以本王的名义,从私库里拨五百两银子,送至京郊慈幼局。”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就说是给那些无依孩童添些春衣,买些笔墨。”
云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柔顺:
“是,殿下仁心,奴婢明日一早就去办。”
她心下暗忖,殿下病了这一场,心肠似乎愈发软了,先是七公主,如今又是慈幼局。
吴怀瑾不再多言,闭上眼,任由云袖继续伺候。
他需要这些“仁善”之名,更需要观察,这看似无私的举动,能否真正撬动那该死的规则。
戌时初,京兆尹衙门后堂。
留着山羊胡、面相精明的王主簿正准备下值,刚收拾好案头文书,忽觉脚下踢到一物。
他低头一看,是一个毫不起眼的灰色布包。
皱眉拾起,入手沉甸甸的。
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封密信和一块沾着些许暗红污迹的令牌。
他狐疑地展开信件,只看了几行,脸色瞬间大变,冷汗涔涔而下!
信中所涉,竟是漕运利益勾连,虽未直指天听,却也牵扯到几位他绝不敢得罪的朝中官员!
这令牌……更是城西漕帮一个小头目的信物!
这是谁送来的?
意欲何为?
王主簿心脏狂跳,下意识就想将这东西扔进炭盆,手伸到一半却又僵住。
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东西送到他案头,必然不是寻常人物。
若他私自销毁,日后追查起来……
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思虑再三,他咬咬牙,将布包重新裹好,塞入袖中,决定明日一早,便寻个由头,将此事禀明上官。
这烫手山芋,他一个小小的主簿,可接不住。
同一时刻,太子东宫。
吴怀仁穿着一身杏黄寝衣,焦躁地在书房内踱步。
他脸色阴沉,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
白日里,他安插在漕帮的眼线传来消息,刘老三被人干净利落地做掉了,货物被劫,现场只留下一具无头尸首和一群吓破了胆的废物。
更让他心惊的是,隐约有风声传出,此事可能与他和八皇子之间的争斗有关。
“查!给本宫狠狠地查!”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响,
“到底是哪个不开眼的东西,敢在这个时候给本宫上眼药!”
“老八!定是老八搞的鬼!”
“他想断本宫的财路,还想嫁祸于本宫!”
幕僚垂首站在一旁,小心翼翼道:
“殿下息怒。”
“此事颇为蹊跷,下手之人手段狠辣,不像八皇子一贯的风格。”
“而且……京兆尹那边,似乎也收到了一些不明来历的东西……”
“不明来历?”
太子眼神一厉,
“是什么?”
“具体内容尚未探明,但似乎……与漕运有关。”
太子心头猛地一沉。
难道……除了老八,还有第三只手在暗中搅局?
会是谁?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几个可能的名字,却又一一否定。
一股莫名的寒意自脊椎骨窜起,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八皇子府,水榭。
吴怀信披着一件宝蓝色流云纹的常服,临水而坐,手中执着一卷《南华经》,姿态闲适。
一名心腹侍卫正低声禀报着漕帮之事。
“……刘老三毙命,货物被劫,现场干净利落,疑似高手所为。”
“太子那边反应激烈,似乎怀疑是我们动的手。”
吴怀信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依旧落在书卷上,语气平淡:
“我那太子兄长,近来是越发草木皆兵了。”
“我们的人,近日可曾靠近过城西码头?”
“回殿下,并无。”
“那便是了。”
吴怀信翻过一页书,声音带着一丝嘲弄,
“他自己招惹的麻烦,倒会往别人身上推。”
“不过……这暗中出手之人,倒是帮了我们一个小忙。”
他抬起眼,望向沉沉的夜色,
“去查查,是谁在做这黄雀。”
“记住,只需静观其变,不必插手。”
“是。”
侍卫领命,悄声退下。
吴怀信放下书卷,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
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
而他,很乐意看到有人替他搅动风云。
只是,这只“黄雀”,究竟是何方神圣?
亥时三刻,清晏殿内殿。
吴怀瑾已沐浴完毕,换上一身干净的月白软绸寝衣,赤足踏在地毯上。
云香端来一盆温度恰好的兰汤,水中漂浮着几片安神的柏叶。
她跪在他脚边,挽起袖口,露出两截藕臂,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双足,浸入水中,用柔软的棉巾轻轻擦洗。
水温透过皮肤,带来些许舒缓。
吴怀瑾闭目养神,神识却沉入魂契。
「乌圆。」
几乎是意念传出的瞬间,窗外便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嗒”,似猫爪落瓦。
下一刻,一道纤细的灰色身影便从微开的窗隙滑入,落地无声。
乌圆依旧是那身深灰杂役服,头发有些散乱,沾着夜露,一双猫儿眼在昏暗的宫灯下亮得惊人。
她一进来,便立刻四肢着地,飞快膝行至吴怀瑾脚边三步外,深深伏下,额头紧抵地毯,脖颈上的“牵机铃”随着动作微晃,寂然无声。
“主人,”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像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猫,
“奴回来了!”
“京兆尹的王主簿收到东西了,吓得脸都白了,看样子明天就会往上捅!”
“太子在东宫发了好大的火,砸了不少东西,怀疑是八皇子干的。”
“八皇子那边倒是沉得住气,只在暗中探查是谁动的手。”
她语速极快,将探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道来,末了,邀功似的微微抬起头,眨巴着眼睛望着吴怀瑾:
“主人,奴盯得可紧了!”
吴怀瑾垂眸,看着她那副恨不得摇尾巴的模样,并未言语,只是将刚刚沐完、还带着湿气的右足,轻轻踏在了她伏低的背脊之上。
乌圆浑身猛地一僵,瞬间屏住了呼吸!
足底传来的温热与湿意,隔着薄薄的衣料,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肌肤上。
那不算重的力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与标记意味。
灵魂深处的契约让她无法反抗,巨大的屈辱感与一种扭曲的、对主人归属的执念交织攀升,让她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她像一只被主人掌控的猫,既感到难堪,心底却又诡异地生出一丝“被归属”的安心。
她甚至不自觉地,将背脊伏得更低了些,以示绝对的顺从。
吴怀瑾感受着足下传来的细微战栗,眼底无波无澜。
他需要这些爪牙时刻记住自己的位置与归属。
片刻后,他收回脚。
云香立刻上前,用柔软的干布为他拭去水渍。
“继续盯着。”
吴怀瑾的声音依旧平淡,
“尤其是八皇子那边的动向。”
“是!奴明白!”
乌圆如蒙大赦,重重磕了个头,这才手脚并用地退至窗边,灵巧地翻了出去,融入夜色。
子时,万籁俱寂。
静心苑内,吴怀冬蜷在厚厚的蚕丝被里,身上裹着那件深青色棉袍。
多日来第一次,她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不再是从内里透出的冰冷绝望。
她睁着眼,望着从铁窗缝隙透入的、清冷的月光,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句“记住这种感觉……活着,等候……”。
是谁?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这微弱的暖意,是她如今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棉袍粗糙的纹理,仿佛能从中汲取到力量。
那空洞死寂的眼眸深处,一点幽暗的、扭曲的火星,正在悄然复燃。
那不是希望,而是另一种更为偏执的……依附。
她将脸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
“等着……我会活着……等你……”
清晏殿书房,灯烛未熄。
吴怀瑾独自坐在案前,指尖那枚青玉扳指在灯下泛着幽光。
他能感觉到,识海中那顽固的负功德值,似乎又松动了一丝,变成了-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