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梅雨季把整座校园泡得发潮，生物楼后墙的爬山虎疯长成墨绿色瀑布。周漾第三次调试显微镜时，窗外的雨突然变急，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溅出密密麻麻的水花。
“同学，借过一下。”
女生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软乎乎地裹着湿气。周漾侧身时，白大褂下摆扫倒了旁边的试剂架，蓝色液体在实验台上漫开，惊得他手里的载玻片“啪”地坠地。
“对不起对不起！”苏晓棠慌忙放下手里的烧杯，蹲下去捡玻璃碎片的动作太急，马尾辫扫过周漾的手背。他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栀子花香，混着实验室消毒水的味道，像雨后湿漉漉的栀子花丛。
“别碰，有碱液。”周漾抓住她纤细的手腕，指腹触到她脉搏的跳动。女生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虎口处沾着点紫色龙胆紫，像不小心蹭上的颜料。
他转身去拿中和剂的空档，苏晓棠已经用滤纸小心翼翼吸着液体。阳光突然刺破云层，斜斜地照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周漾看见她耳后有颗小小的痣，随着吞咽动作轻轻颤动。
“生物系的？”他喷着中和喷雾，注意到她实验服上绣着的名字——苏晓棠，20级药学。
“嗯，来借荧光显微镜。”她把碎玻璃放进专用回收盒，声音小得像蚊子哼，“你呢？”
“周漾，生科，大三。”他调试好显微镜，忽然发现载物台上多了片压好的栀子花标本，“这个送你，赔刚才打碎的玻片。”
苏晓棠的脸倏地红透，抓起标本往门外退，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粉色笔记本，封面上画着只举着烧杯的小兔子。周漾望着她撞开玻璃门的背影，听见雨幕里传来一声轻呼，大概是又撞到了走廊的消防栓。
那天傍晚整理实验记录时，周漾在废弃的培养皿里发现枚银色书签，上面刻着行小字：“每种植物都有自己的花期”。他对着光转了转书签，忽然想起苏晓棠耳后的痣，像朵没绽开的花苞。
梅雨季持续了整整二十天。周漾在标本室整理植物标本时，总能在夹竹桃标本里发现粉色便签，上面用圆滚滚的字体写着植物笔记：“曼陀罗的花蜜有毒，但蝴蝶喜欢”“虞美人其实是罂粟科的表亲”。
他开始期待每周三下午的标本整理课。苏晓棠会抱着厚厚的药典进来，马尾辫上别着和书签同系列的栀子花样发卡。她整理有毒植物时格外认真，戴手套的动作一丝不苟，却总在分类夹竹桃和洋桔梗时出错。
“看花瓣纹路。”周漾从她手里拿过标本，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套，“夹竹桃的边缘有细锯齿。”他的呼吸扫过她的耳廓，看见那颗小痣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苏晓棠猛地缩回手，标本夹“啪”地合上，夹扁了片刚采的紫茉莉。周漾捡起那片皱巴巴的花瓣，忽然笑出声：“下次带你去后山采，那里有大片的。”
后山的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滑。苏晓棠穿着白色帆布鞋，每走三步就要趔趄一下。周漾在她第五次差点摔倒时，自然地牵住她的手腕。她的手很凉，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试剂瓶，却在他掌心慢慢变得温热。
“你看！”苏晓棠突然挣脱他的手，跑向坡下的灌木丛。白色连衣裙在绿色里像朵突然绽开的铃兰，她举着朵蓝色桔梗回头时，发梢的水珠甩在周漾脸上，带着清冽的草木香。
他们在老槐树下整理标本，周漾教她怎么保存花瓣颜色，苏晓棠则告诉他哪种草药能驱蚊。暮色漫上来时，她忽然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玻璃罐，里面装着浸泡在酒精里的栀子花：“送给你，实验用。”
罐子在夕阳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周漾注意到标签上写着采集日期——正是他们在实验室相遇那天。他把罐子放进标本箱，听见苏晓棠小声说：“下周有个草药识别大赛，你……”
“我当你的指导老师。”周漾打断她，指尖敲了敲她的药典，“不过要收费。”
“什、什么费？”苏晓棠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受惊的小鹿。
“每天一朵新鲜栀子花。”他看着她瞬间涨红的脸，忽然觉得梅雨季的潮湿都变得可爱起来。
草药大赛前三天突降暴雨。周漾抱着整理好的植物图鉴去药学楼，在楼下看见缩在屋檐下的苏晓棠。她的帆布鞋全湿透了，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怀里紧紧护着个密封袋，里面是参赛用的植物标本。
“怎么不进去？”他撑开伞走过去，看见她睫毛上挂着水珠，像沾了露水的花瓣。
“标本受潮就完了。”苏晓棠的声音带着哭腔，密封袋上已经凝了层水汽，“刚才摔进花坛，薄荷全烂了……”
周漾蹲下来翻看标本袋，薄荷叶片确实已经发黑。他忽然想起标本室的干燥箱里还存着去年采的薄荷，拉着苏晓棠就往生物楼跑。雨太大，两人挤在一把伞下，周漾能闻到她头发上的栀子香混着泥土气，心跳莫名快起来。
干燥箱嗡嗡运转时，苏晓棠趴在实验台上睡着了。她的脸颊贴着图鉴，嘴角微微张着，像只累坏的小兔子。周漾轻轻抽出她身下的书本，看见扉页上贴着片压干的银杏叶，旁边写着：“希望能和他一起看秋天的银杏”。
他把自己的白大褂披在她身上，忽然发现她口袋里露出的粉色笔记本。封面上的兔子旁边，不知何时多了只举着烧杯的狐狸。周漾的指尖在狐狸脸上轻轻碰了碰，听见窗外的雨声渐渐变缓。
苏晓棠醒来时，看见周漾趴在对面的实验台上。他的睫毛很长，睡着时微微颤动，像停着只蝴蝶。干燥箱发出轻微的声响，她踮脚走过去，发现薄荷标本已经干透，旁边还多了张便签：“比赛加油，我的指导费记得付”。
那天深夜，苏晓棠在宿舍收到周漾的消息，是张照片。生物楼的屋檐下，两双并排摆放的鞋子在暖黄的灯光里格外温馨——左边是他的黑色运动鞋，右边是她沾着泥点的白色帆布鞋。
九月突然降温时，银杏叶开始泛黄。苏晓棠在草药大赛拿了金奖，捧着奖杯去找周漾时，看见他在标本室门口种了排栀子花。
“还没到花期呢。”她蹲下来戳了戳嫩绿的花苞，听见身后传来相机快门声。周漾举着单反相机，镜头里是她和栀子花的合影，背景里的银杏叶正簌簌飘落。
“等它们开花，就该下雪了。”周漾把相机塞进她手里，“给我拍张照，要和金奖得主合影。”
苏晓棠举着相机后退，看见周漾站在银杏树下，白大褂被风吹得鼓起，像振翅欲飞的鸟。阳光穿过金黄的叶片，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她忽然觉得心跳快得像要炸开，慌忙按下快门。
照片洗出来那天，周漾在背面写了行字：“周六下午三点，后山老槐树下，有东西给你。”苏晓棠把照片夹在药典里，手指反复摩挲着那行字，直到纸面发皱。
周六的风带着桂花香。苏晓棠穿着新买的米白色毛衣，在老槐树下等了十分钟，周漾才背着个巨大的画板跑过来。他额角渗着汗珠，画板上盖着块蓝布，像藏着什么秘密。
“闭上眼睛。”周漾的声音有点发颤。苏晓棠听话地合上眼，听见布料摩擦的声音，然后是他温热的呼吸落在耳畔，“可以睁开了。”
画板上是片绚烂的花田，虞美人、桔梗、薄荷在阳光下肆意生长，花丛中央站着个穿白大褂的女生，马尾辫上别着栀子发卡，耳后有颗小小的痣。画的右下角写着：“苏晓棠，我的花期为你而来。”
“我不是很会说话，”周漾的手指绞着衣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但我知道，看到你的时候，我的心跳就像……”
“就像过量使用肾上腺素？”苏晓棠笑着接话，眼眶却突然发热。她踮起脚尖，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擂鼓般的心跳，比任何情话都动人。
周漾的手臂慢慢收紧，把她圈在怀里。风卷起地上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画板上。苏晓棠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阳光晒过的草木香，忽然想起梅雨季那个潮湿的午后，他抓住她手腕的瞬间。
他们的恋爱像株缓慢生长的植物。周漾会在早课路上给她带热豆浆，苏晓棠则在他熬夜做实验时送来亲手熬的薄荷茶。标本室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常常能看到两个白大褂凑在显微镜前，争论某种花粉的形状。
深秋的某节解剖课，苏晓棠对着青蛙标本犯晕，周漾不动声色地挡在她身前，用课本遮住她的视线。下课后他拉着她跑到后山，指着漫山遍野的野菊花说：“看，比标本可爱多了。”
冬至那天飘起小雪，他们在实验室煮火锅。酒精炉上的番茄汤咕嘟作响，周漾把剥好的虾滑放进苏晓棠碗里，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是枚银戒指，戒面是片镂空的栀子花，中间嵌着颗小小的蓝宝石，像雨后的露珠。
“等你毕业那天……”
“我愿意。”苏晓棠没等他说完就抢过戒指，笨拙地戴在无名指上。戒指有点大，在她纤细的手指上轻轻晃动，像片不肯停歇的花瓣。
周漾的实验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那天，苏晓棠在标本室给他准备了惊喜。整面墙的标本框里，所有植物都换成了他们一起采集的——后山的紫茉莉，实验室门口的栀子花，银杏道的银杏叶，还有那片被周漾小心压平的、她摔烂的薄荷。
“每种植物都有自己的花期，”苏晓棠从最后一个标本框里拿出两本红色的证书，“我们的花期，是一辈子。”
周漾接过那两本植物学竞赛的获奖证书，封面上并排写着他们的名字。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照在证书上，像撒了层金色的花粉。他低头吻她的额头，苏晓棠看见他睫毛上落着点金色的光，像春天最早绽放的花苞。
第二年栀子花开满生物楼时，有人在标本室发现了本特殊的标本集。最后一页是片压干的栀子花，旁边贴着两张照片——一张是梅雨季潮湿的实验室，两个白大褂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打翻的试剂；另一张是飘雪的银杏道，两个身影依偎着往前走，脚印在雪地里连成串，像条蔓延向未来的藤蔓。
标本集的扉页写着行字：“最好的爱情，是和你一起，把每个平凡的日子，都酿成独一无二的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