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炭火的暖意与冬日透过窗棂的稀薄阳光交织,却驱不散方才谈话间触及未来隐忧时,那无形中弥漫开的沉重。萧绝的话语,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涟漪扩散,触及的是权力巅峰处最幽微、也最致命的暗礁。
沈清言静默地坐着,目光落在案头那叠记载着万民颂扬的密报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纸面。萧绝的担忧,他听懂了,也洞悉了那份担忧背后,深藏着的、对他毫不掩饰的保护欲。这并非猜忌,而是历经风雨、看透世情后,一种更深沉的负责与珍视。
他并非恋栈权位之人。从现代的灵魂误入此间,到身陷囹圄几近丧命,再到如今位极人臣、声望卓着,他所求的,从来不是泼天的权势或万民的景仰。他想要的,不过是内心安宁,是所学能有所用,是……与身边这人,能得一个善终。
良久,他抬起头,望向依旧负手立于窗前、背影挺拔却难掩一丝凝重的萧绝。沈清言的眼中没有惊惶,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如水般沉静的明澈,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缓缓起身,走到萧绝身侧,与他一同望向窗外那几株在寒风中傲然独立的腊梅,幽香隐隐传来。
“王爷所虑,甚是在理。”沈清言的声音温和而清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自古皆然。”
萧绝侧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他沉静的侧脸上,等待着他未尽的话语。
沈清言转过身子,正对着萧绝,唇边泛起一丝清浅而真实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对过往艰辛的释然,和对未来平静的向往。
“既如此,”他语速平缓,字句却如同珠玉,清晰地敲在萧绝的心上,“待新政根基稳固,四方晏然,陛下能完全掌控朝局,不再需要你我这般‘权臣’保驾护航之时……”
他微微停顿,眼中流淌着一种温暖的光,那是对遥远却可期未来的描绘:
“你我……便功成身退吧。”
“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不必是名山大川,只需清静安然。建一座不大不小的院落,白墙黛瓦,无需朱门高槛。院里要种几株翠竹,辟一方菜畦,再挖一口小塘,养几尾闲鱼。”
他的声音愈发轻柔,仿佛已置身于那理想的画卷之中:
“春日,可看庭前花开花落;夏日,可在塘边柳荫下纳凉对弈;秋日,可采菊东篱,温一壶酒,读几卷闲书;冬日,便围炉夜话,看窗外雪落无声。”
“不再有朝堂纷争,不再有权势倾轧,不再有奏章如海,也不再有万民瞩目。只读书,下棋,莳花,弄草……不问世事,只守彼此清欢。”
沈清言抬起眼眸,目光清亮地望进萧绝那双逐渐翻涌起复杂情绪的眼底,轻声问:
“如此……可好?”
这一番话,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萧绝心中那因忧虑而筑起的冰墙。他想象着那幅画面:没有杀戮,没有算计,没有不得不背负的江山之重,只有宁静的院落,飘香的茶茗,以及眼前这人温润的眉眼和恬淡的笑意。那是他戎马半生、执掌乾坤以来,从未敢奢求过的安宁。
他并非贪恋这份安逸,而是贪恋能与眼前之人,共享这份安逸的可能。
萧绝喉头微动,那双惯常冰封着权谋与杀伐的赤眸,此刻清晰地映照着沈清言的身影,其中翻涌的冰冷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意与悸动所取代。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惯常的霸道,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珍重的力道,紧紧握住了沈清言微凉的手。
他的手心因常年握剑而带着薄茧,温热而干燥,将沈清言的手完全包裹。那温度,顺着相贴的皮肤,一路熨烫至心底。
“好。”
一个字,从萧绝喉间溢出,低沉沙哑,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坚定。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犹豫的权衡,只有最直接的应允。
他看着沈清言,眼中是褪去所有伪装后,最本真的情意与承诺。
“一言为定。”
沈清言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坚定力量和温度,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暖意,心中最后一丝因谈及退隐而产生的微妙怅然也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安然与喜悦。
他抬起另一只手,与萧绝相握的手微微调整,掌心相对。
“一言为定。”
萧绝会意,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
下一刻,两人目光交汇,眼中带着同样的郑重与期盼,同时抬起相握的手,在空中,清晰地、有力地——
“啪!”
三掌相击,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
这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穿透了书房的静谧,直抵灵魂深处。这不是君臣之约,不是权宜之计,而是两个灵魂在历经生死、看透浮沉之后,对彼此余生最郑重的交付与约定。
击掌为誓,一诺千金。
窗外的寒风似乎也变得温柔,腊梅的幽香愈发清冽。书房内,炭火噼啪,映照着两人紧握未曾松开的手,以及眼中那共同勾勒出的、关于山清水秀与岁月静好的未来蓝图。
那条通往归隐的路,或许还很长,但方向已然明确,誓言已然立下。这让他们在面对眼前尚且波谲云诡的朝局时,心中更多了一份超然的底气与沉静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