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已过,京城的气温一日凉过一日,但天空却格外高远湛蓝。镇国王府听涛苑内的紫藤早已叶落,只余遒劲的藤蔓缠绕架梁,在秋阳下勾勒出疏朗的线条。池水依旧清澈,倒映着蓝天与偶尔飘过的云絮,几尾肥硕的锦鲤在残荷梗间缓缓游弋,一派静谧安详。
萧绝负手立于水榭边,身上穿着一件厚实的玄色暗纹锦袍,外罩一件同色貂皮镶边的披风。他的面色仍比病前略显清癯,但眼神明亮,气息沉稳,数月静养加上太医精心调理,昔日征战与操劳积下的沉疴已去了大半,虽不复壮年时的龙精虎猛,但行动坐卧已与常人无异,更多了一份洗尽铅华的沉静气度。
林伯轻步走来,低声道:“国公爷,车马已备好,按您的吩咐,轻车简从。”
萧绝微微颔首:“走吧。”
他没有说要去哪里,但林伯心知肚明。这并非一次寻常的出行,而是国公爷筹划已久的、一次无声的告别巡礼。
第一站,京郊西山大营。这里驻扎着一支经过初步改组、补充了部分募兵和格物院新式军械的禁军精锐。萧绝的到来并未提前通报,但当他的马车停在校场边时,闻讯赶来的将领们仍是激动不已,纷纷上前行礼。萧绝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惊动正在操练的士兵。
他登上校场旁的高台,秋日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在偌大的场地上。数千将士正在演练新式阵型,步伐齐整,呼喝震天。更引人注目的是侧翼一队约五百人的火器营(暂称),他们手持经过改良、更加稳定安全的“火药喷筒”(类似早期火枪,但射程和威力有限,主要用于威慑和特定攻坚),在军官的口令下进行着装填、瞄准、队形变换的训练。虽然仍显稚嫩,但那整齐划一的动作和迥异于冷兵器的肃杀感,已初具雏形。
萧绝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掠过阳光下闪烁的枪管寒光,又望向远处飘扬的“胤”字大旗。他想起自己当年在边关率领铁骑冲锋陷阵的岁月,那时靠的是勇气、纪律和血肉之躯。如今,战争的形态正在悄然改变。他心中并无多少对旧日荣光的留恋,反而有一种看到后继有力、防线更固的踏实。
“王贲将军。”他唤过一旁激动得满脸通红的镇北将军。
“末将在!”
“火器营,关键在‘控’。训练要严,纪律要更严。火药管理,必须一丝不苟,严格按照朝廷律令。此物是利器,亦是险物。慎之,重之。”萧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分量。
王贲肃然抱拳:“末将谨记国公爷教诲!定不负朝廷与国公爷期望!”
萧绝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开高台。身后,将士操练的号子声依旧嘹亮,充满力量。
第二站,是刚刚竣工不久的、连接京城与通州漕运码头的官道最后一段。宽阔平整的灰白色水泥路面在秋阳下泛着坚实的光泽,取代了往日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不堪的黄土路。路旁新植的杨柳尚未成荫,但已能想见来年春日绿意盎然的景象。
萧绝的马车平稳地行驶在路面上,几乎感觉不到颠簸。路上车马络绎不绝,载货的牛车、骡车,载人的马车、驴车,还有行脚的商旅,皆步履轻快。沿途可见几处正在拓宽或修筑的岔路口,民夫们喊着号子,秩序井然。
他在一处供行人歇脚的茶棚边稍作停留,要了碗粗茶,与在此歇脚的老货郎闲聊了几句。老货郎啧啧称赞:“这路修得好啊!往年拉一车货去通州,人累牲口乏,还怕下雨耽搁。现在快了一半不说,牲口都省劲!朝廷这事办得实在!”
萧绝默默听着,看向眼前繁忙而有序的景象,仿佛看到了帝国的血脉正在变得更加强劲通畅。这路上流淌的不仅是货物与人流,更是财富、信息与活力。沈清言当年那句“路通则百业兴”,如今正真切地化为现实。
第三站,格物院。他没有惊动太多人,只由沈清言陪同,悄然步入。院子里比夏日更加繁忙,东厢房里传来激烈的辩论声,似乎是在争论某种新式纺纱机的齿轮传动比例;西厢房里,几名工匠正对照着图纸,小心翼翼地将一块块烧制好的水泥砖拼接成某种拱形结构的模型;后院开辟出的试验田里,一些被小心照料的作物(包括那几株来自海外的甘薯藤)已经覆上了防霜的草帘。
沈清言轻声介绍着各项进展:新式水车在南方试用反馈良好,正在改进以适应北方水系;《百工启蒙》第二版增加了更多插图,正准备刊印;海外引入的几种耐寒牧草种子,已送至北疆军马场试种……
萧绝走得很慢,看得很仔细。他看着那些沉浸在手头工作、眼中闪烁着专注与热忱的工匠、博士甚至学徒,看着那些奇形怪状却又蕴含着巧思的模型与工具,闻着空气中混杂的墨香、木屑味与淡淡的金属、泥土气息。这里没有朝堂上的钩心斗角,没有战场上的杀伐之气,只有一种蓬勃的、创造的生机。这是沈清言一手缔造并倾注心血的地方,也是帝国未来无数可能性的萌芽之所。
最后,他们来到靠近格物院、上月刚刚挂牌的“京师官学女斋”外围(不便入内)。正值散学时分,一些穿着素净襦裙、年龄不一的女孩子,在年长女先生或仆妇的陪同下,轻声说笑着走出学堂大门。她们手中拿着书本或小巧的算盘,脸上带着刚刚结束学习的轻松与满足,眼神清澈,举止虽仍含蓄,却少了许多闺阁女子常见的拘谨与瑟缩。
萧绝远远望着,看到一个约莫十岁、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正兴奋地比划着向接她的母亲讲述今日所学,似乎是在说如何计算布匹裁剪更省料子。那位母亲穿着半旧布裙,脸上带着慈爱而骄傲的笑容,仔细听着。
“真好。”萧绝忽然轻声说了一句,不知是在说那对母女,还是眼前这幅景象。
沈清言站在他身侧,没有说话,但眼中有着同样的欣慰。
夕阳西下,将京城重重屋宇染上一层温暖的金红色。萧绝的马车驶回镇国王府,完成了这漫长而沉默的一日巡视。
他看到了新军的锐气与纪律,看到了道路的畅通与繁荣,看到了格物院的创造与希望,也看到了新学堂中女子眼中初绽的光芒。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风雨飘摇、积弊丛生的旧日帝国截然不同。这里充满了问题,充满了争论,也充满了勃勃生机与向上的力量。
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个坐在皇位上的年轻人,已经能够稳稳地驾驭这艘巨轮,在风浪中调整航向,坚定前行。
心中最后一丝牵挂,终于可以安然放下。
数日后,萧绝递牌子请见。这一次,不是在镇国王府,也不是在寻常议事的偏殿,而是在象征着最高权威的御书房。
萧宸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屏退了所有侍从,亲自为萧绝看座奉茶。
茶烟袅袅,御书房内安静得能听到铜漏滴水的细微声响。
萧绝端坐,目光平静地看向御座上的侄子,那个他一手扶持、护佑长大的孩子,如今已是威严日盛的帝王。
“陛下,”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如常,“臣今日来,是有一事,需向陛下禀明。”
“皇叔请讲。”萧宸坐直了身体,神情专注。
“臣之沉疴,蒙陛下关怀,太医悉心调理,现已基本康复,行动无碍。”萧绝先报平安,随即话锋一转,“近日,臣以镇国王身份,巡视了新军、官道、格物院与新办学堂。”
萧宸点头:“朕听说了,皇叔辛苦。”
“非是辛苦,”萧绝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一种萧宸极少见到的、纯粹的欣慰与释然,“乃是欣慰。陛下请看,新军纪律严明,锐气勃发;水泥官道贯通四方,货畅其流;格物院巧思不断,利国利民;学堂之中,稚子蒙昧渐开,女子亦能向学明理……此等蒸蒸日上之气象,臣昔年于军旅朝堂之间,辗转反侧所求者,莫过于此。”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沉柔和,看着萧宸:“而这一切,皆因陛下圣明烛照,善纳良言,知人善任,且……勇于任事,敢于担当。西北案、市舶司、官道、学堂……一桩桩,一件件,陛下已能洞察秋毫,权衡利弊,乾纲独断。朝堂之上,纵有风波争议,陛下亦能从容应对,坚定航向。”
“皇叔……”萧宸喉头有些发紧,他听出了萧绝话语中那不同寻常的、总结般的意味。
“陛下,”萧绝站起身,走到御案前数步,然后,在萧宸惊愕的目光中,缓缓地、郑重地,行了最正式的一礼,“臣,萧绝,与沈先生等,辅佐陛下至今,目睹陛下成长如斯,心甚慰之。如今,陛下已能独当一面,堪为英主。臣等……心愿已了。”
他直起身,目光坚定而清澈,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臣年事渐高,倦于案牍,亦向往山林之趣。不日,将携沈先生,归隐江南,觅一僻静之处,筑园读书,颐养天年。望陛下,善自珍重,勿以臣等为念。励精图治,永固江山,则臣等虽在江湖之远,亦心系庙堂,欣慰无憾矣。”
话音落下,御书房内一片寂静。
萧宸呆呆地看着萧绝,看着他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神情,听着那“归隐江南”、“颐养天年”的字眼,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混合着不舍、震惊、恍然与了然的复杂情绪冲击着胸腔。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皇叔不可能永远站在他身后。但当这一天真的如此清晰、如此决绝地到来时,他还是感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失落与空虚。
然而,他也从萧绝的眼中,看到了那份彻底的释然与安心。那是一种功成身退的圆满,是一种看到后继有人的欣慰,是一种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的轻松。
他知道,皇叔心意已决。这不是试探,不是请求,而是告知。
萧宸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站起身,绕过御案,走到萧绝面前。他没有去扶,而是同样郑重地,向这位为他付出半生心血、护他周全、教他成长的至亲长辈,深深一揖。
“皇叔……”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养育之恩,护持之德,教诲之重,侄儿……萧宸,永世不忘!”
他直起身,眼眶微红,却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皇叔既心意已决,侄儿……不敢强留。江南山水佳处,侄儿会命人妥为安排……”
“不必。”萧绝打断他,语气温和却坚决,“陛下心意,臣领了。然归隐之事,臣与清言自有安排,陛下不必费心。唯愿陛下保重龙体,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便是对臣等……最好的送别。”
萧宸望着萧绝,知道再劝无用。他点了点头,将万千话语与不舍,都压在了心底。
“皇叔……何日启程?”
“待诸事交接妥当,约在……初冬雪落之前吧。”萧绝望向窗外渐深的暮色,“那时启程,南下过江,正好。”
又是一阵沉默。夕阳的最后余晖透过窗棂,在御书房光滑的金砖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将相对而立的两人笼罩其中。
一个时代,即将悄然落幕。另一段全新的征程,则将由年轻帝王独自引领,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