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爱国没去小红楼,而是把杨总工和周师傅约到了车间后面那块他常去的僻静角落。这里堆着些废旧机床,夕阳的余晖给铁疙瘩镀了层金边。
“杨工,师傅,”林爱国开门见山,声音平静却笃定,“我想好了。国家中心那边,是大事,但眼下,咱厂里‘昆仑’这个任务,更要紧。我学的本事,是在这儿练出来的,这儿的机器、这儿的人,我熟。这箱子要是啃不下来,我觉着,就算去了天上,心里也不踏实。”
杨总工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像是早有预料,又像有点惋惜:“想清楚了?那可是多少人挤破头都够不着的好机会。”
“想清楚了。”林爱国点头,“技术报国,在哪都是报。这箱体,关系‘昆仑’工程的进度,关系咱们厂能不能在这一行挺直腰杆。我觉着,这才是眼下最该使劲的地方。”
周师傅一直没说话,这时候一巴掌拍在林爱国肩膀上,拍得他晃了晃:“好小子!这才对路!什么大中心小中心的,咱工人,根子就是手里的活!把这箱体干漂亮了,比啥都强!”
杨总工见状,也不再多劝,只是叹了口气,又从包里掏出另一份文件:“行,尊重你的选择。不过,你那份警惕性,上头也看重。这是那边给的另一个方案——以‘特邀技术顾问’的身份,参与他们一些非核心的前期技术论证和评估,不用常驻,不涉密,主要利用你的现场经验。算是……兼职。你觉得呢?”
这倒出乎林爱国意料。他接过文件翻了翻,条件宽松,时间灵活,更像是技术交流。“这个……我可以试试。”
“那就这么定了。”杨总工脸上露出笑容,“厂里给你记功,技术组长你继续当,津贴上浮一级。‘昆仑’箱体,你全权负责技术攻关!老周,你给把着总关!”
“没问题!”周师傅嗓门洪亮。
至于那条神秘信息,林爱国有自己的处理方式。他没有回复那个邮箱,而是找了个街边的公用电话,照着雷浩留下的新号码拨了过去。接通后,他只说了三句话:“信息收到了。‘林子’暂时不挪窝,但可以帮着看看‘林场’的树苗有没有病虫害。有事,按规矩联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一声极轻的“知道了”,随即挂断。林爱国知道,对方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接受直接的招募,但愿意在必要时提供协助,前提是光明正大、合乎规矩。
“昆仑”箱体的攻坚,第二天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技术组那间小屋彻夜亮着灯。图纸铺了满地,算草纸扔得到处都是。林爱国带着吴技术员和几个挑出来的青工,围着那块特殊合金的毛坯料,像研究什么绝世珍宝。
材料切削性极差,硬、粘、导热不好。第一刀下去,刀尖就崩了。换刀,调整参数,再试,切削温度飙升,工件表面出现微裂纹。
“冷却!得改冷却方式!”一个青工喊。
“不行,这材料热应力敏感,冷却液冲击大了反而坏事!”吴技术员反驳。
林爱国没说话,盯着那细微的裂纹,又看了看切削下来的碎屑形状。他拿起一块碎屑,对着光仔细看:“不是单纯的冷却问题。是刀具材料和涂层不匹配,在高温下发生了扩散磨损。得换刀具,用那种……带特殊陶瓷涂层的。”
“那玩意儿死贵!而且订货周期长!”有人嘀咕。
“再贵也得试!废一件毛坯料更贵!”林爱国拍板,“吴工,你立刻联系供应商,想办法调几片样品过来!其他人,重新核算所有加工阶段的切削力和热变形,把余量给我卡到最死!”
就在大家忙得脚打后脑勺时,负责数据记录的小张忽然“咦”了一声:“爱国哥,你看这段主轴负载曲线……好像有点怪。每次精加工到第三十七分钟前后,负载都会有个极小幅度的异常跳动,时间很短,但很规律。”
林爱国凑过去看监控屏幕。果然,在一条平稳的曲线上,每隔一段,就有一个几乎被噪音掩盖的、针尖大小的凸起,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是机床本身有周期性误差?”吴技术员问。
“不像。机床误差是固定的,这个跳动……好像跟咱们正在加工的特征位置有关。”林爱国眉头紧锁,调出对应的加工程序段,“是加工到这个内腔拐角的时候……这里排屑困难,容易积屑瘤,难道……”
他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微变:“小张,把咱们试切时的所有主轴振动频谱数据调出来,跟这个负载异常的时间点对比一下!”
数据比对的结果让人后背发凉——每次负载异常时,主轴振动的频谱中,都会多出一个极其微弱的、特定频率的谐波分量!这分明是有极微小的、周期性的异常振动被叠加了进来!
有人对机床做了手脚?还是……数据采集系统本身被干扰了?
“从今天起,所有加工数据,手动记录一份,用纸质笔记本!”林爱国沉声道,“吴工,想办法弄一台独立的数据采集仪来,不连厂里网络,专门监控这台机床!还有,咱们组的计算机,全部断网,物理隔离!”
一丝阴云,再次飘临在热火朝天的攻坚现场。
四合院里,这几天的热闹是属于许大茂的。他真把那个街道文化站的于海棠领回来了。于海棠二十三四岁,齐耳短发,戴副黑框眼镜,说话嘎嘣脆,走路带风。一来就里里外外把许大茂家“视察”了一遍,指出了“卫生死角”、“安全隐患”若干条,把许大茂支使得团团转。
“大茂同志,你这电线老化得厉害,得换!还有这炉子,烟道不通,多危险!”于海棠一边说,一边拿出个小本子记,“文化站最近搞安全生产宣传,正好,你家当个反面典型素材!”
许大茂脸都绿了,还得赔着笑:“是是是,海棠你说得对,马上就改,马上就改!”
院里大妈们看得直乐。三大妈撇撇嘴:“瞧见没?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许大茂这回可找着能管他的人了!”
傻柱拎着饭盒路过,瞅了一眼,哼了一声:“德性!”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中院秦淮茹那边瞟。秦淮茹正在门口择菜,低着头,没看他。棒梗蹲在旁边,用小刀削着一块木头,比以前安静多了。
这天晚上,林爱国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四合院,刚进前院,就被于海棠叫住了。
“林爱国同志吧?我是于海棠,街道文化站的。”于海棠推了推眼镜,打量着他,“听说你是咱院儿,不,咱这片儿有名的技术能手,还立过功?”
林爱国点点头:“于同志,有事?”
“是这么回事,”于海棠凑近一点,压低声音,“我们文化站想搞个‘工人阶级先进技术展播’,正找典型素材呢。你这经历,技术加斗争,多好的题材!能不能抽空,给我讲讲?我整理整理,往上推荐推荐,说不定能上广播呢!”
林爱国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种出风头的事:“于同志,我这点事没啥好讲的,厂里还有任务,忙。”
“别呀!”于海棠不放弃,“这可是宣传正能量!你看你,又红又专,多好的榜样!这对你以后进步也有好处嘛!再说了,”她眼珠转了转,“你跟许大茂一个院儿,咱也算自己人,帮帮忙?”
林爱国听出她话里那点套近乎和算计的味道,更不想掺和了:“真没空,抱歉。”说完,点点头,径直回了后院。
于海棠看着他的背影,撇撇嘴,嘟囔了一句:“还挺清高。”
几天后,林爱国接到了那个“林场筹备组”联络员的电话。对方声音很客气,对林爱国的选择表示“充分理解和尊重”,并正式邀请他以“特邀技术顾问”身份,参与对某型进口精密磨床技术评估报告的初审工作,资料会通过保密渠道送达轧钢厂,只需他提出纯技术层面的意见建议。
同时,对方“不经意”地提到,他们注意到“昆仑”项目在加工数据上的一些“有趣现象”,提醒林爱国“注意数据安全和设备健康状况”,并暗示如果需要“某些特殊的检测支持”,可以通过特定渠道申请。
话点到为止,但信息量不小。对方不仅接受了他的折中方案,还似乎对轧钢厂正在发生的事情有所了解,甚至愿意提供帮助。
林爱国放下电话,心情复杂。这潭水,果然深得很。
攻关在继续,刀具样品到了,试验,失败,再调整,渐渐摸到门道。纸质笔记本上记满了数据和心得。那台独立的数据采集仪也秘密安装上了,日夜监控着机床的“脉搏”。
就在一个关键工序的试验取得突破性进展、大家刚松半口气的傍晚,吴技术员匆匆找到林爱国,脸色很不好看。
“爱国,我刚从市局老同学那儿听说个消息,”吴技术员声音压得极低,“他们在深挖‘星际电子’和追查‘灰雀’网络资金流向时,发现一个境外账户,长期向国内多个看似不相干的人员支付‘咨询费’。其中有个收款人,曾经在……咱们工业局下属的外事接待办工作过,十年前因故离职。而这个人,当年经手过一批包括咱们厂那台进口数控铣床在内的设备引进资料!”
林爱国心脏猛地一跳:“这个人现在在哪?”
“失踪了。五年前出国‘探亲’,再没回来。”吴技术员咽了口唾沫,“更邪门的是,我同学说,他们查到那个境外账户的注册机构,表面是家贸易公司,但背后隐隐指向一个国际性的……‘高端人才与技术资源整合平台’。说白了,就是披着合法外衣的技术猎头和商业间谍组织!‘灰雀’,可能只是他们发展的下线之一!”
林爱国靠在墙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所以,对手不是一个“灰雀”,甚至不是一个胡文轩,而是一个庞大、专业、隐藏极深的跨国网络?他们的目标,就是像他这样的技术工人,像“昆仑”这样的尖端项目,像轧钢厂这样承载着关键制造能力的单位?
夕阳把车间的影子拉得很长。机器的轰鸣声依旧,但此刻听在耳中,仿佛多了些别的意味。
他转身,看向那台正在静静等待下一次试验的机床,又看了看手里那份刚刚取得进展的工艺记录。
战斗,从未停止。
只是战场,无处不在。
他深吸一口气,对吴技术员说:“这事儿,就咱俩知道。机床和数据,看紧了。‘昆仑’的箱子,必须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