锉刀磨平了三块铁坯后,周师傅终于给了林爱国一点“像样”的活——协助维修一台老式牛头刨床。不是动手修,是打下手:传递工具,用煤油清洗拆下来的大大小小、沾满黑腻油泥的零件,再把它们按拆卸顺序摆放在铺了干净棉纱的木板上。
这活又脏又琐碎,但林爱国干得一丝不苟。每一个螺栓、垫片、齿轮,他都仔细刷洗,用棉纱擦干,观察上面的磨损痕迹。耳朵里听着周师傅和另一位李师傅在旁边讨论:
“滑枕往复的时候,咯噔咯噔响,力道也不匀。”
“导轨面我看了,磨损是有,但没到那份上。估计是丝杠或者螺母副间隙大了。”
“丝杠拆下来看了,还行。怪了……”
林爱国一边听,一边清洗手里一个t形的铸铁件,这是锁紧滑枕的斜铁。油泥很厚,他用铜刷仔细刷着缝隙。忽然,指尖感到一丝异样。他停下手,把那块斜铁凑到窗边光线好的地方。
斜铁的一个侧向安装面上,有几道非常细微的、像是硬物反复刮擦留下的亮痕,与周围磨损的痕迹走向不太一致。而且,这个面的磨损似乎比另一侧要略微严重一点。
他心里一动,想起刚才周师傅他们提到“滑枕往复异响”、“力道不匀”。如果这块负责锁紧滑枕的斜铁,因为某种原因没有完全贴合或者有轻微松动,在滑枕高速往复运动时,会不会产生微小的撞击和位移,从而引发震动和异响?
这只是一个猜测,基于他对这台刨床结构图(在废料堆捡到的旧说明书上见过)的理解和眼前异常的磨损痕迹。
他犹豫了一下。一个学徒,在老师傅们已经做出判断(导轨或丝杠问题)后,提出一个关于不起眼小零件的不同看法,会不会被认为是班门弄斧、不知天高地厚?
但如果不提,万一真是这里的问题,可能导致维修走弯路,耽误生产。
他看了一眼正在专心测量导轨间隙的周师傅,放下手里的零件和刷子,走了过去。
“师傅。”林爱国声音不大。
周师傅头也没抬,用塞尺小心翼翼地探入导轨缝隙:“嗯?”
“那个……拆下来的斜铁,我清洗的时候,看它侧面的安装面上,有几道不寻常的刮痕,磨损好像也不太对称。我在想……会不会是它安装时没完全到位,或者固定螺栓有松动,导致滑枕运动时有点‘晃’,引起了震动?”林爱国尽量把话说得谨慎,用了“我在想”、“会不会”这样试探性的词语。
周师傅手上的动作停住了。他慢慢直起身,看向林爱国,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锐利。旁边的李师傅也看了过来。
几秒钟的沉默,只有车间远处机器的轰鸣。
“哪个斜铁?”周师傅问。
林爱国赶紧把洗干净的那块t形斜铁拿过来,指着那个侧面和周师傅看。
周师傅接过,对着光仔细看,又用手摸了摸那几道细微的亮痕。他眉头微微皱起,没说话,转身走到那台拆了一半的刨床主体旁,趴下身,用手电筒照着斜铁的安装槽,又用手指在里面细细地摸索、感受。
李师傅也凑过去看。
过了一会儿,周师傅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长柄的内六角扳手,伸进安装槽深处,试探性地拧了拧里面那颗用来顶紧斜铁的螺栓。
“嘎吱……”一声极其轻微、但确实存在的松动感传来!
周师傅脸色一肃,又用力试了试其他几颗。其中有两颗,明显没有达到应有的紧固力矩!
问题找到了!不是昂贵的导轨磨损,也不是复杂的丝杠螺母副间隙,而是安装时这几颗关键螺栓没有拧紧到位,在长期震动下进一步松动,导致斜铁轻微位移,与滑枕产生非正常接触和撞击!
李师傅一拍大腿:“嘿!还真是!这地方黑咕隆咚,上次大修估计就没上紧,光顾着查大件了!”
周师傅退出身子,拍了拍手上的灰,看向林爱国。这一次,他的目光里少了平时的冷淡,多了些复杂的东西——惊讶、赞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眼力,可以。”周师傅只说了四个字,但分量很重。他转身对李师傅说:“老李,重新紧一遍所有斜铁螺栓,涂上防松胶。再装回去试试。”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重新紧固螺栓,仔细安装斜铁,调整间隙。装配完成后试机,滑枕运行平稳顺畅,那烦人的“咯噔”声和震动消失无踪。
周师傅对闻讯过来的车间主任老马说:“问题解决了。斜铁螺栓松动。是林爱国清洗零件时发现的异常。”
老马看了看运行平稳的刨床,又看了看站在周师傅身后、手上还沾着油污的林爱国,粗黑的眉毛扬了扬:“哦?小林发现的?行啊小子,心够细!记一功!”
这事很快就在机修车间小范围传开了。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故障,但胜在“细”和“准”。在老师傅们都聚焦于主要部件时,一个学徒工通过清洗零件的细致观察,发现了被忽略的关键细节,避免了一次可能的误判和返工。
“听说了吗?周振山那个新徒弟,眼毒!”
“就是考核第一那个?可以啊,不是死读书。”
“听说就看了几眼拆下来的铁疙瘩,就觉得不对……”
午饭时,傻柱特意多给林爱国舀了一勺肉:“兄弟,长脸!哥哥我都听说了!”
吴师傅和陈师傅坐在一起,陈师傅咧着嘴笑:“老周这回捡到宝了!我早说这小子灵性!”
吴师傅抽着烟,脸上也带了些笑意。
当然,也有人不高兴。
郭大撇子端着饭盒从旁边走过,冷哼一声,声音不大不小:“瞎猫碰上死耗子,显摆什么。”
易中海坐在不远处,慢慢吃着饭,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坐在他旁边的另一个徒弟,低声说了句:“师傅,这小子……风头有点盛啊。”
易中海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淡淡道:“年轻人,有点成绩是好事。但路还长,走着瞧吧。”
下午,周师傅对林爱国的态度有了微妙变化。依然话少,但吩咐的事情多了些技术含量,比如让他尝试用百分表测量某个修复后零件的安装面平行度,或者根据草图帮忙准备一套特定尺寸的垫片。
林爱国知道,自己通过了第一次小小的“实战”考验,在师傅心里,不再仅仅是个打扫卫生、锉铁块的学徒了。
下班回宿舍的路上,他感觉胸前的厂牌似乎更沉了一些。那不是重量,是责任,也是渐渐获得的认可。
王铁牛搂着他脖子:“林师弟,今晚食堂有红烧带鱼,哥哥请你!庆祝庆祝!”
林爱国笑着婉拒了。他更想早点回去,把今天斜铁问题的发现、分析和解决过程,详细记在笔记本上。这是一个宝贵的案例。
推开宿舍门,里面除了熟悉的烟味,还多了一股淡淡的香皂味。靠窗的下铺,王铁牛正对着一面小镜子,努力把乱糟糟的头发用水梳成三七分。
“铁牛哥,这是……有情况?”林爱国难得打趣。
王铁牛老脸一红:“去去去!明儿休息,跟人约了去北海公园划船。”
林爱国笑了。这就是普通工人的生活,有油污,也有香皂;有机器的轰鸣,也有公园的涟漪。
他躺到自己的铺上,望着天花板。今天的小小成功,并没有让他飘飘然。他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在机修这条路上,还有无数的斜铁、螺栓、齿轮和更复杂的故障在等着他。
而那双在暗处注视着他的眼睛,也绝不会因为一次失败就善罢甘休。
他闭上眼睛,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台牛头刨床修复后平稳有力的运行声。
那声音,让他安心,也让他充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