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龙惊墨是和衣而眠的。那铺着龙凤喜被的床榻宽大而冰冷,她独自一人蜷缩在里侧,警惕着可能发生的任何动静,直到后半夜才因伤势和疲惫沉沉入睡。夜烬并未回转惊澜阁,这让她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那根弦却绷得更紧——这位王爷的心思,比她预想的更加难测。
天刚蒙蒙亮,她便醒了。在知秋和拂冬沉默而高效的伺候下梳洗更衣,换上了一套符合亲王正妃规制的宫装,颜色是端庄的绯红色,以金线绣着繁复的翟纹,虽不及嫁衣华丽,却更显威仪。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敷了薄粉,点了口脂,掩去了几分病容,只余下清冷和端庄。
刚用罢清淡的早膳,前院便传来了动静。一名内侍手持明黄圣旨,在一队宫廷侍卫的簇拥下,昂首步入惊澜阁庭院。
“圣旨到——定渊王妃龙氏接旨!”
龙惊墨在沈青的示意下,于庭院中设下香案,整理衣袍,缓缓跪倒。夜烬并未出现,似乎全然交由她自己应对。
内侍展开圣旨,尖细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无非是褒奖龙氏淑德,堪配亲王,特册封为定渊王正妃,赐 金册宝印,享亲王正妃俸禄,望其克娴内则,辅佐王爷等等套话。
“臣妾龙氏,叩谢皇上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龙惊墨叩首谢恩,声音平稳,举止得体。她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象征着身份与责任的 金册与属于定渊王妃的宝印,心中并无多少喜悦,从此她的命运和王府就连接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想离去,除非假死脱身。
可哪有那么容易?
册封仪式刚毕,宫中又传来口谕,召新晋定渊王妃入宫,向太后、皇上及诸位娘娘谢恩敬茶。
这才是真正的考验。龙惊墨不敢怠慢,稍作整理,便在宫中内侍的引导下,登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
慈宁宫内,暖香馥郁,气氛却并非全然祥和。太后端坐凤榻之上,虽面带慈祥笑容,眼神却透着历经三朝的锐利与精明。皇帝坐在左下首,面容威严,目光在龙惊墨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贵妃和几位得宠的妃嫔依次而坐,太子夜霖亦在座,见到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带着关切兄长风度的微笑。
或许皇帝在的缘故,那几位皇子和公主也都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座位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新任的七弟妹(七皇嫂)。
龙惊墨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先向太后行三跪九叩大礼,接过宫女奉上的茶盏,高举过头顶,声音清越柔顺:“孙媳龙氏,恭请皇祖母圣安,谢皇祖母恩典。”
太后接过茶,浅浅啜了一口,说了几句“佳儿佳妇”、“早日开枝散叶”的吉祥话,赐下了一对通透无比的翡翠玉如意。
接着是向皇帝敬茶。皇帝接过茶,淡淡道:“既入皇家,当恪守妇德,襄助定渊。”赐下了一柄玉圭。皇后则笑容温婉,说了些勉励的话,赐下一套红宝石头面。
轮到向太子敬茶时,龙惊墨依旧低眉顺目,姿态恭谨:“臣妾谢太子殿下昨日关切之情。”
太子夜霖笑容和煦,亲手接过茶盏,并未真喝,温和道:“弟妹不必多礼,日后都是一家人。七弟性子冷,还需弟妹多加体贴。”他赐下的是一套珍贵的紫毫湖笔和一方端砚,看似风雅,却隐隐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一圈礼毕,龙惊墨又向贵妃喝几位位份高的妃嫔见了礼。她应对得体,言语恭谨却不卑微,行礼的幅度、角度都挑不出错处。收到的赏赐琳琅满目,她也早有准备,让随行的丫鬟捧出相应的回礼,多是些精巧的绣品、古籍拓本,既不显寒酸,也不过分张扬,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这番中规中矩、滴水不漏的表现,让本想看她这个“边关来的粗鲁女子”在宫廷礼仪上出丑或露怯的一些人,暗暗失望。
然而,总有人不甘寂寞。
就在气氛看似一片和谐之际,一个娇脆却带着明显刁难意味的声音响起了:
“七王嫂不愧是龙将军的女儿,这规矩学得真是板正,连敬茶弯腰的弧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的呢!只是……”说话的是坐在德妃身旁的永宁公主,年方十四五,是皇帝比较宠爱的女儿之一,性子娇纵。她歪着头,脸上带着天真又刻薄的笑容,“听闻昨日迎亲路上热闹得很,七王嫂在花轿里经历了那般凶险,今日竟还能如此镇定自若,这份‘胆识’,可真令永宁佩服呀!”
这话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了几分。昨日刺杀之事,大家心照不宣地回避着,永宁公主却直接掀开了这层遮羞布,言语间不仅暗指龙惊墨举止刻板,更是在质疑她经历刺杀后过于“镇定”的反应不合常理,隐隐指向她可能并非寻常闺秀。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龙惊墨身上,太后的眼神微凝,皇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太子则端起茶杯,掩去了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龙惊墨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与委屈,她微微垂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却又努力维持着镇定:“永宁公主说笑了……昨日之事,现在想来,臣妾仍心有余悸。若非王府侍卫拼死护卫,王爷洪福庇佑,臣妾恐怕……恐怕再无福分在此向皇祖母、父皇母后敬茶了。今日能强撑至此,全赖不敢在皇祖母和父皇母后面前失仪的念头支撑着。”
她先是示弱,承认害怕,然后将功劳归于侍卫和夜烬,最后抬出“不敢失仪”孝心一片,瞬间将永宁公主的刁难化解于无形,反而显得永宁不懂事,在揭人伤疤。
太后闻言,脸色稍霁,看了永宁一眼,带着淡淡的警告:“永宁,休得胡言。你七王嫂昨日受惊,需好生安抚才是。”
永宁公主碰了个软钉子,又被太后训斥,脸上有些挂不住,嘟囔了一句:“儿臣只是好奇嘛……”却也不敢再多言。
龙惊墨依旧保持着微微垂首的恭顺姿态,心中却是一片清明。这宫廷之中,果然步步惊心。一个看似天真烂漫的公主,随口一句话都可能暗藏机锋。
她轻轻吸了口气,知道这只是开始。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她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慎,更加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