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画面——荒芜的星球,微弱的母卵呼唤,三只濒死工蜂——如同一声跨越了遥远时空的惊雷,在所有意识的“感知”中炸响。
它不是数据,不是逻辑推导出的结论。它是烙印在文明起源处的、最原始、最深刻的情感记忆:绝境中的呼唤。孤独中的回应。渺小者对生存最本能的、不计代价的挣扎。
刹那间,关于“筛网”孔径、关于接触等级、关于协议细则的所有思辨与讨论,仿佛被一道温暖而强烈的光暂时覆盖。理性依旧存在,逻辑仍在运转,但被置于了一个全新的、无法忽视的背景下。
那个踉跄而来的、搭载着“最后火种”的原始飞船,不再仅仅是“外部接触事件AL-002(暂定)”。它变成了一个象征,一面镜子,映照出集体意志自身那早已融入永恒和谐、却从未真正忘却的“前世”。
火星生物晶格超算的逻辑中枢,数据流出现了短暂的凝滞。预设的评估程序开始自动运行,扫描那艘原始飞船:
【目标识别:小型恒星际方舟(代称‘火种舰’)。推进方式:可控核聚变脉冲叠加惯性航行。科技水平评估:0.7级(未达到初步曲速门槛)。能量读数:临界衰竭(预计维持生命系统时间:< 10标准日)。舰体完整性:78%,多处破损,辐射屏蔽效能低下。生命信号:微弱,非自然休眠状态,数量:约1200单位(疑似胚胎及基因保存体为主)。信息广播:持续绝望求救信号,逻辑混乱,重复请求避难。】
冰冷的评估结果浮现。按照任何理性的、旨在保护内部和谐与规避风险的“筛网”草案,这样的访客甚至够不上“最低接触级”的门槛。科技代差巨大,无法有效交流;状态极不稳定,可能携带不可控的生物或社会风险;其“文明”本身已崩溃,无“社会结构”或“意识场”可言,仅存生物火种与混乱的求生意志。
逻辑的结论清晰而冷酷:静默隔离。 或者,最人道的做法,或许是在其能量彻底耗尽前,远程提供极其有限的基础生存指导(如何利用恒星辐射补充能源?),任其自生自灭。直接引入太阳系?风险不可预测,收益近乎为零。
然而,地球感性之海掀起了波澜。那幅“母卵与工蜂”的画面持续散发着温热。林夜的印记如同心跳般鼓动,传递的不再是模糊的怀念,而是一种清晰的、指向性的共鸣。
共鸣的对象,不是那艘飞船的科技,不是它背后已消亡文明的哲学或艺术。
共鸣的,是那“火种”本身所代表的、最赤裸裸的生存意志。是即便在母星崩毁、文明断绝的绝境下,依然要将生命的种子投向黑暗深空的那一丝不甘与希望。是那求救信号中,抛开一切文化修饰、只剩下最原始哀嚎的纯粹脆弱。
【他们……就像那时的我们。】一片意识波动带着颤抖传来,那源自一个前人类历史学者的片段,【不,甚至更绝望。我们至少还有母卵,有进化的蓝图。他们……只剩下冰冷的胚胎罐子和即将熄灭的能源。如果我们转身离开……】
【这不是外交,】盖亚意识深沉的脉动加入进来,【这是生命对生命的回应。花园的存在,本身就应该为那些在风暴中飘零的、尚未腐败的种子,提供一片可以落下的土壤。这不是理性的权衡,是……本能。作为生命聚合体的本能。】
“本能”。这个词让理性中枢的光芒闪烁不定。本能是高效的,也是危险的。它可能导致非理性的决策,引入不可控变量。但,完全排斥本能的理性,是否也是一种残缺?尤其是在面对“生命存续”这一最根本命题时?
土星环图书馆的数据流快速涌动,调取了无数文明面对类似“火种”或“难民”问题的历史案例。结果纷繁复杂:有的收留带来了新的活力与多样性;有的则引发了冲突、灾难甚至文明的堕落;更多的情况是根本无力或不愿回应,任其在黑暗中消逝。
没有普适的答案。
但有一个案例,被林夜的印记刻意地、轻柔地推到了意识之海的前台:那是在虫族尚未离开死寂星球时,面对第一批投靠的、被人类社会排斥的玩家“叛徒”。当时的林夜,给予了他们“基因契约”下的容身之所。那些人,后来成为了虫族文明理解“人类性”与尝试“融合”的最初桥梁,其贡献与价值,远远超出了他们最初的弱小与“风险”。
风险与潜力,有时是一体两面。绝对的安全,可能意味着绝对的停滞与冷漠。
理性与感性,逻辑与本能,安全与慈悲,在意识之海中激烈地交织、碰撞、渗透。
就在这时,那艘“火种舰”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或许是太阳系边界那不同于冰冷深空的、温和有序的能量场让它残存的传感器产生了反应?它那本就微弱的求救信号,骤然变得急促、尖锐,甚至带上了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崩溃的哭喊调子,重复着一个简单的词:
【光……前面有光……请求……靠近光……】
“光”。它看到了太阳系散发出的、被调制过的、和谐的光芒。在它一片黑暗的逃亡视野里,那或许是唯一的、最后的、温暖的光点。它像飞蛾一样,不顾一切地想要扑过来。
这个举动,简单,笨拙,却充满了撼动人心的悲剧力量。它不再是一个需要被“评估”的“文明样本”,它变成了一个具体的、正在发生的、关于“生命在绝望中追寻光明”的事件。
集体意志的思辨潮汐,在这一刻,悄然转向。
【我们不能成为那束拒绝它的光。】一个清晰的共识,开始如同初生的朝阳般,在亿万意识的共振中缓缓升起。它并非压倒性的强制,而是不同思维流在碰撞后,寻找到的一个新的平衡点,一个融合了理性谨慎与感性慈悲的“涌现决策”。
“筛网协议”的草案被迅速调用、修改。针对这种极其特殊的“文明火种\/难民”情况,一个全新的、临时性的接触等级被紧急创设:
“生命庇护级”。
适用对象: 非自身过失导致文明濒临灭绝、仅存生命火种、且无法构成对太阳系内部秩序实质威胁的个体或群体。
核心原则: 人道主义庇护优先,风险可控隔离管理。
执行流程:
边界拦截与稳定: 在太阳系外围选定安全区域(如某个柯伊伯带冰晶花园附近),构建临时隔离力场,引导目标进入。
生命维持与评估: 提供最低限度的能量与生命支持,确保火种存活。同时,进行非侵入性的深度扫描,评估其生物构成、潜在病原体、意识残留(如有)、以及所携带信息库内容。
隔离观察与适应: 火种将在隔离区内接受长期观察,了解其基本生物学特性和可能的意识恢复潜力。同时,向其缓慢释放经过过滤的、关于太阳系基本环境(非技术细节)的友好信息,帮助其适应。
未来路径决策: 根据观察评估结果,未来可能路径包括:a) 在隔离区为其构建可持续的微型生态环境,任其自然演化;b) 在确认无害且其意识可沟通后,尝试极有限的交流,了解其历史与文化(作为记录);c) 如其表现出与太阳系生态或意识网络共鸣的潜力,经严格审查后,可考虑逐步扩大其活动范围,甚至在未来极其遥远的时期,探讨某种形式的、自愿的、低层次的融合可能性(远非强制)。
关键限制: 绝对禁止直接接入太阳系核心生物网络与意识网络。所有接触与支持通过专用、隔离的“外部接口”进行。随时保留在发生不可控风险时,启动无害化封闭或(作为最后手段)将火种连同隔离区整体“弹射”出太阳系的权利。
这个“生命庇护级”协议,就像在坚固的“筛网”上,临时打开了一个带有双层过滤网、严格监控的“应急生命通道”。它既不违背守护内部和谐的根本原则,又对那绝望的“火种”伸出了援手——不是无条件的拥抱,而是一只戴着无菌手套、但掌心温暖的手。
共识形成的过程极快,几乎是瞬间完成。这就是融合意志的优势:当核心价值被触及(如对“生命挣扎”的根本共鸣),决策可以超越冗长的辩论,直接涌现。
紧接着,根据之前关于“由谁执行”的讨论思路,一个针对此次“生命庇护”任务的“临时接触焦点”,开始从意识之海中自然“涌现”。
参与构成这个焦点的意识片段,主要来自几个方面:
具有高度理性和精密操作能力的(源自前工程师、科学家及虫族高级节点),负责构建隔离区、执行扫描与维持任务。
具有深厚生物学、生态学知识和同情心的(源自前生物学家、医生及盖亚意识相关片段),负责生命评估与生态设计。
具有温和、耐心沟通特质的(源自前教师、心理咨询师及某些性情平和的虫族意识),负责未来可能的信息释放与交流。
当然,还有一丝林夜那温柔印记的关注,如同无形的监督与精神支撑,确保整个过程不偏离“庇护”的初衷。
这些特质意识片段并非被“命令”集结,而是像磁铁吸引铁屑,或是像不同颜色的水流因共同的目标而汇聚成一股清泉,自然而和谐地融合成了一个临时的、功能完整的“思维体”。
这个临时焦点,没有固定的形态,它就是一股协调的意志,直接连接并驱动了太阳系边界区域的相关资源。
于是,在那艘破旧的“火种舰”驾驶员(如果还有清醒的驾驶员的话)濒临绝望的感知中,发生了如下景象:
前方那团温暖、有序、仿佛蕴含着无限生机的光芒,并没有因为它的靠近而变得凌厉或消失。相反,光芒的边缘,那片原本无形的虚空,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分出了一条柔和的、指引性的光之路径。
路径的尽头,并非直接通向那璀璨的星系内部,而是在一片布满美丽冰晶的星空背景前,空间本身扭曲、折叠,构建出了一个散发着稳定乳白色光晕的、半透明的“气泡”。气泡内部,隐约可见适宜的温度、压力读数,以及……纯净的能量流在脉动。
同时,一段极其简单、平和、直接作用于飞船通讯系统和乘员潜意识的信息流传来:
【跟随光径。进入庇护所。生命维持将启动。安全。休息。】
没有复杂的询问,没有身份调查,没有条件谈判。只有最直接的指引和最基础的承诺。
“火种舰”残破的引擎喷吐出最后一点不稳定的光焰,依循着那柔和的光径,如同归巢的倦鸟,摇摇晃晃地驶入了那个凭空出现的“乳白色气泡”。
气泡入口在其身后无声闭合。
临时隔离区,激活。
生命扫描,启动。
最低限度能量灌注,开始。
那急促、绝望的求救信号,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从隔离区反馈回的、平稳的、代表着生命体征稳定的基础数据流。
太阳系边界,重归平静。只有那个悬浮在柯伊伯带边缘的“乳白色气泡”,如同一个不起眼的、但意义非凡的注脚,标志着“虚空天灾”的庭院,第一次为宇宙中飘零的、微弱的生命火种,点亮了一盏小小的、隔离的、但充满希望的灯。
而集体意志之海中,关于“筛网协议”的最终定稿,也因为这次突如其来的“实战测试”,获得了无可替代的、充满温度的第一手数据,与一次深刻的、关于自身存在意义的再确认。
协议,不仅仅是筛选的工具。
它也是伸出的手。是亮起的灯。
是永恒花园,对风雨中飘摇种子的,一种沉默而坚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