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的黄昏是赭红色的，像铁锈在燃烧。风——那种经过精密计算、模拟古地球西风带模式的稀薄气流——卷起细密的尘埃，在“昨日重现”保护区的入口广场上打着旋。广场用真正的火星玄武岩铺成，每一块石板都镌刻着一段地球历史的时间坐标：公元前480年，温泉关；公元79年，庞贝；1605年，伦敦环球剧场；1969年，静海基地……
米拉站在广场中央，感觉自己像个时间中的异乡人。
她的意识投影选择了十六岁少女的形态，这是她的第一次“深层历史沉浸”体验。按照条例，首次体验者必须由资深导师陪同，但米拉拒绝了。她说她想独自面对——就像历史上的那些真正的人，他们也没有向导。
“你确定吗？”母亲在送她进入传送门时问。母亲的投影保持着三十五岁的样子，那是她最满意的年龄。“第一次就去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那里……很混乱。声音，气味，人群。和我们的永恒家园完全不同。”
“所以我才要去，”米拉说，眼睛盯着传送门内流动的光影，“我想知道‘混乱’是什么感觉。”
现在，她站在这里，站在火星的黄昏与人类历史的入口之间。
“请选择初始时代。”温和的AI声音在意识中响起。这不是机械的电子音，而是经过精心调校的、类似于古地球图书馆管理员的声音——平静，博学，略带一丝鼓励。
米拉面前浮现出全息菜单。选项按文明、地域、时代层层分类。她可以直接说出坐标，也可以像翻书一样浏览目录。
她选择了后者。
目录展开，像一棵倒置的时间树，树根是“现在”，树枝向过去无限延伸。她看到“古埃及第四王朝”，看到“中国唐朝长安”，看到“玛雅古典时期”，看到“维多利亚时代伦敦”。每一个节点都在微微发光，显示着当前的“访问人数”和“环境稳定度”。
“很多人选择盛唐，”AI建议，“那个时代的艺术成就和文明开放度都很高，而且我们的重建相当完善，有九百三十七位专业历史意识常驻维护，确保体验的……”
“我想去一个不那么‘完善’的地方，”米拉打断，“一个……还在争论的地方。”
AI停顿了一下——这是刻意设计的拟人化反应。
“那么，也许可以试试‘启蒙时代的巴黎，1789年7月14日之前的三天’。那里正在激烈争论人权的定义、君主制的合法性、暴力的正当性。重建度只有82%，因为很多对话记录是矛盾的，很多人物动机是模糊的。体验者报告说，那里‘充满了不确定性的魅力’。”
“不，”米拉摇头，“我想去更早。去一个……连争论都没有完全成型的地方。”
她继续向下浏览，一直浏览到目录的末端——那些标记着“低重建度（40%-60%）”、“高认知负荷”、“可能引发存在性焦虑”的区域。最终，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个节点上：
“旧石器时代晚期，欧洲，约公元前一万五千年。拉斯科洞穴附近聚落。重建度：47%。”
AI发出了一个类似清嗓子的声音——又一个拟人设计。
“那个时代……我们几乎没有文字记录。重建基于考古遗迹、基因分析、气候模型推测。聚落的具体社会结构、语言、信仰体系，都存在大量争议。体验者反馈普遍描述为‘过于原始’、‘缺乏智力刺激’、‘与野兽生活无异的困苦’。”
“47%的重建度，”米拉轻声说，“意味着53%是空白，是猜测，是想象填补的裂缝？”
“是的。我们的重建只能保证物质层面的准确性：他们吃什么（主要是驯鹿和浆果），住什么（兽皮帐篷和洞穴），用什么工具（燧石和骨器）。但他们的思想……他们的梦境……他们如何理解生死……这些我们只能推测。”
“那我就去那里，”米拉说，“我想看看，在一切都没有答案的时候，人是怎么活的。”
AI沉默了三秒——一个足够表达“不赞同但尊重选择”的时间间隔。
“警告：进入低重建度区域，意识防护等级将自动提升至三级。你的记忆不会被屏蔽，但情感过滤系统会加强，以防止过度共情导致的后体验抑郁。另外，由于时代差异巨大，语言模块需要加载原始印欧语系的推测重建版本，沟通可能会非常困难。最后，物理不适感模拟将保持在真实水平——这意味着你会感受到饥饿、寒冷、疲劳，甚至轻微的病痛。你确定要继续吗？”
米拉深吸了一口气。
火星的风吹过她的投影发梢——这个触觉模拟做得真好，她想。
“确定。”
“那么，请踏入光圈，倒数三秒后，时间图层切换将开始。”
米拉向前一步，踏入广场中心那个微微发光的光圈。
三。
她想起母亲的话：“我们花了七亿年才摆脱了饥饿和寒冷，为什么你要主动回去体验？”
二。
她想起教科书上对旧石器时代的描述：“平均寿命不到三十岁，婴儿死亡率超过40%，每天都在生存线上挣扎。”
一。
她闭上眼睛。
切换不是瞬间的。
那感觉像穿过一层厚厚的、有粘性的膜。先是视觉扭曲：火星赭红色的天空融化成混沌的色彩漩涡，玄武岩石板像蜡一样软化、流动。然后是声音——风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低沉的、持续的背景嗡鸣，像是大地本身在呼吸。
接着是气味。
哦，气味。
那不是永恒家园里精心调配的花香或果香。那是浓烈的、原始的、不加修饰的气味：潮湿的泥土、腐烂的植物、动物皮毛的腥膻、燃烧木材的烟味，还有……人的体味。很多人的体味混合在一起，汗味、油脂味、长期不洗澡的发酵味。
米拉睁开了眼睛。
她站在一片林间空地上。时间是黄昏，但这里的黄昏和火星截然不同：天空是深紫色的，云层很厚，边缘镶着即将消失的金光。树木高大而扭曲，是那种经历过冰期严酷筛选的针叶林。空气清冷，带着晚春的寒意，她穿着AI自动适配的兽皮衣物，仍然觉得风能穿透到骨头里。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不是投影的完美无瑕的手，而是粗糙的、有污垢的、指甲断裂的手。手掌有老茧，指关节粗大——这是一双劳动的手，一双为生存而磨损的手。
“你，新来的？”
声音来自左侧。米拉转头，看到一个男人。不，用“男人”这个词都太文明了。这是一个雄性智人，大约二十岁（但看起来像三十岁），身高不到一米七，肩膀宽阔，手臂肌肉虬结。他的脸被污垢和某种矿物颜料涂成条纹状，头发油腻打结，披散到肩。眼睛很亮，像野兽的眼睛，在暮色中反射着最后的天光。
他说的语言米拉只能勉强理解。语言模块在她意识中工作，将那些喉音浓重、元音含糊的音节转译成她能理解的符号：
“陌生人……从哪里来……部落？”
米拉张嘴想回答，却发现发声困难。她的喉咙不习惯这种原始语言的发音位置。她试了三次，才挤出一句破碎的话：
“我……迷路。部落……没了。”
这是AI为她准备的身份背景：一个在迁徙中与部落失散的年轻女性，幸存者。符合逻辑，不会引发太多怀疑。
男人眯起眼睛，打量她。他的目光像在评估一件工具：看她是否健康，是否能生育，是否能劳动。米拉感到一阵不适——在永恒家园，没有人会用这种眼光看她。在那里，每个意识都是平等的、完整的、不可被物化的。
“跟我来，”男人最终说，转身走向空地中央的篝火，“今晚有肉。明天……长老决定你。”
米拉跟在他身后。她的脚踩在松软的土地上，感觉着枯枝和石子硌脚的触感。每一步都很真实——太真实了。她能感觉到小腿肌肉的牵拉，能听到自己呼吸的节奏。
聚落很小，只有不到十个兽皮帐篷围成一圈，中央是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火堆旁坐着大约三十个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的穿着相似，都是粗糙的兽皮，脸上大多涂着颜料。有人在用燧石片剥兽皮（那是一头小鹿，血还在流），有人在磨制骨针，有女人在编织草绳，有孩子在追逐打闹。
没有人看米拉——或者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对他们来说，一个陌生人加入或离开，或许是常有的事。生存是第一位的，好奇是奢侈的。
男人把她带到一个老妇人面前。老妇人坐在火堆边一块较平整的石头上，膝盖上盖着熊皮。她的脸布满皱纹，像风干的树皮，但眼睛异常清澈，像深潭的水。
“长老，”男人说，“她在东边林子发现的。说部落没了。”
老妇人抬起头，看米拉。她的目光和男人不同——没有那么强的评估意味，更像是……阅读。像在阅读一页看不懂的文字，努力寻找熟悉的笔画。
“名字？”老妇人问，声音沙哑但有力。
米拉顿住了。她没想过名字问题。在永恒家园，意识都有代号，但那些代号是数学化的、描述性的。而这里需要一个……属于这个时代的名字。
“米拉。”她最终说，用了自己的本名。在那个时代，这个名字或许不存在，但音节简单，应该能发音。
老妇人重复了一遍：“米拉。”她点点头，“坐。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