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开学后的第一个周五,下午三点。
苏璃在总部办公室看“璃光生物”送来的“二代改良种”培育进度报告。
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在橡木桌面上投出明亮的光斑。
空气里有咖啡香,还有打印机刚吐出来的纸张那股淡淡的油墨味。
秘书的内线电话响了。
“苏总,陆氏集团的人到了。是陆沉先生本人,还有他们战略投资部的总监。
说想就之前提交的渠道合作方案,当面沟通几个细节。”
苏璃的目光从报告上抬起来,看了眼日历。
距离她让商务部“按流程处理”陆氏的合作意向书,过去了两周。
商务部评估后给出的意见是“渠道资源优质,条款清晰公平,建议推进”。
“请他们到三号会议室。我十分钟后过去。”
“好的苏总。”
苏璃合上报告,起身走到落地窗边的衣帽架前,取下挂着的西装外套穿上。
很简单的藏青色修身款,里面是白色丝质衬衫。
她对着玻璃幕墙的倒影,把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扣好,又将左手无名指上的“璃光环”轻轻转了半圈,金属触感微凉,让她心神更静。
十分钟后,她推开三号会议室的门。
陆沉已经在了。他坐在长桌一侧,身后跟着个戴眼镜、拿着平板电脑的中年男人。听到开门声,陆沉抬起头。
他今天穿了身炭灰色的休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松着。
头发比上次见时短了些,露出清晰的额头和眉骨。
人好像瘦了点,下颌线更分明,但眼神很沉静,少了从前那种隐约的、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看见苏璃进来,他站起身。
“苏总。”他开口,声音平稳,带着商务场合该有的客气。
“陆总,请坐。”苏璃走到主位坐下,示意秘书倒茶。
会议开始。主要是陆氏那位战略投资总监在讲,详细阐述他们能为“璃光”开放的几个优质渠道,
高端商场的黄金铺位、几家航空公司的贵宾室供应、以及陆氏旗下部分高端社区的品牌店入驻机会。
条件确实很公平,分成比例、权责划分、违约责任,都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模糊地带或隐藏陷阱。
苏璃听着,偶尔提问,问题都很精准,直指关键。
陆沉大部分时间沉默,只在苏璃提问时,会补充几句,或者示意投资总监调出某份数据。
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投影屏幕上,或者手中的钢笔上。
只有偶尔,在苏璃说话时,会抬起眼,很自然地看过来。
眼神专注,是倾听合作伙伴该有的态度,没有多余的情绪。
一个小时的会议,高效,专业。
结束时,双方约定下周由具体业务团队对接细节。
“苏总,”送他们到电梯口时,陆沉停下脚步,很自然地从身后助理手里接过一个看起来颇有分量的牛皮纸袋,
“上次听赵昭总提了句,你们在找《功能性植物成分萃取工艺图谱》这套书的早期版本。
我祖父藏书里正好有套78年的,让人复印了一份,不涉及版权,应该对你们研发有参考价值。”
纸袋很朴素,没有任何logo。苏璃记得,她确实在某次内部会议上随口提过这本书,市面早已绝版,影印版都难找。
她接过,纸袋有点沉。
“谢谢陆总,有心了。”她语气平静。
“不客气。”陆沉笑了笑,那笑容很淡,但眼神温和,“希望能帮上忙。那我们,下周联系?”
“好。”
电梯门合上,金属表面映出苏璃没什么表情的脸。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纸袋,转身回办公室。
之后几周,陆沉的“存在感”以一种克制而细致的方式,慢慢渗透。
他从不频繁练习。每次沟通,要么是跟进合作的具体细节,要么是转发一些他看到的、可能与“璃光”相关的行业报告或政策动向。
语气总是专业、简洁、有分寸。
但偶尔,会有一些“顺手”的关心。
比如某个加班到深夜的雨天,苏璃开完会出来,发现前台放着一个保温袋。
里面是还温热的桂花酒酿小圆子,用青瓷碗装着,附了张便签,熟悉的字迹:“楼下新开,顺路。陆沉。”
是她家乡的小吃,东海很难找到做得地道的。她没跟任何人提过想吃。
又比如,有次她去北京出差,参加一个行业峰会。
第二天早上在酒店餐厅,碰到同样来参会的陆沉。很自然地拼桌吃早餐,聊了会儿行业趋势。
2 临走时,陆沉很随意地递过来一个小纸盒:“昨天在胡同里瞎逛看到的,觉得挺适合放你办公室那盆文竹。”
里面是个手工烧制的陶制水滴器,造型古朴,釉色温润。不贵重,但别致。
苏璃道了谢,收下。回头让助理查了下,那家手作店藏在后海最深处的胡同里,不特意找,根本不会“顺路”经过。
高洁有次来办公室汇报,看见苏璃窗台上那个水滴器,眼睛一亮:“哟,这玩意儿好看!哪儿买的?”
“别人送的。”苏璃翻着文件,头也没抬。
“陆少送的?”高洁凑过来,挤眉弄眼。
苏璃抬眼看了她一下。高洁立刻举手投降:“我错了我错了!不过说真的,璃姐,陆少这次…好像不太一样哈?
以前眼睛长在头顶上,现在居然学会送温暖了?还送得这么…低调有品位?”
“合作方而已。”苏璃淡淡地说,“做好你的事。”
“是是是…”高洁笑嘻嘻地走了,出门前还回头瞟了眼那个水滴器。
苏璃放下文件,揉了揉眉心。左手无意识地转动着“璃光环”。
不一样吗?是有点不一样。
少了咄咄逼人,少了若即若离的试探,少了那种“我能给你一切也能收回一切”的倨傲。
现在的陆沉,沉稳,克制,甚至有点…笨拙的真诚。
她能感觉到他的改变。也能感觉到,他那份小心翼翼的、不敢越界的好意。
心里不是毫无波澜。毕竟,那是陆沉。是曾经在她最艰难时,给过她帮助也给过她伤害,让她心动过也心碎过的人。
但波澜很浅,很快就被更深的平静覆盖。
炼气九层,半步筑基。她对自身情绪和心神的掌控,已非往日可比。
每一次察觉到心湖因陆沉的某个举动泛起微澜,她便会默运心法,将那份涟漪抚平,像拭去镜面上的一粒微尘。
她把这视为炼心。在尘世纷扰、情感试探中,淬炼道心,使之更加圆融澄澈。
筑基需心境圆融,不滞于物,不困于情。她谨记。
所以,她接受陆沉作为合作伙伴的专业与高效。也接受他作为“朋友”适度的、不令人反感的关心。
但界限,划得很清。
不单独约饭,不聊工作以外的私事,不给予任何可能引起误解的回应。客气,疏离,有礼有节。
就像面对一面镜子。你投来什么,我便引出什么。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十一月初,东海下了场冷雨。
苏璃在总部开会到晚上十点多。几个大区的运营数据有些问题,她和团队一直在找原因,调整方案。结束时,大家都一脸疲惫。
她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外面雨下得正大,噼里啪啦敲在玻璃幕墙上。
她没带伞,车子也送去保养了,站在一楼大厅的落地窗前,用手机软件叫车。排队人数57,预计等待一小时。
雨幕中,街灯和车灯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湿冷的风从门缝钻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
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滑到门口。车门打开,陆沉撑着一把黑色长柄伞下车,另一只手里拎着个纸袋。
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苏璃,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走过来。
“还没走?”他问,目光扫过她空着的双手,“没带伞?”
“嗯,叫了车,在等。”苏璃说。
“雨太大,一时半会儿打不到。”陆沉看了眼外面,“我送你吧,顺路。”
他说的“顺路”,大概是指两人都住在城东方向。但苏璃知道,他住的是城东的别墅区,和自己租的公寓并不顺路。
“不用麻烦,我再等等。”苏璃摇头。
陆沉没坚持,只是把手里的纸袋递过来:“那这个给你。楼下新开的广式炖品店,朋友推荐的,说熬夜后喝不错。我多买了一份。”
纸袋印着店铺商标,里面是沉甸甸的保温盅。
苏璃看着那纸袋,又抬头看向陆沉。他半边肩膀已经被斜飘进来的雨打湿了,深灰色的西装面料颜色深了一块。
但他似乎没在意,只是举着伞,静静等着,眼神平静,没有催促,也没有多余的殷勤。
大厅灯光很亮,落在他脸上。他好像真的瘦了些,眼角有淡淡的倦色,但眼神很干净,是那种放下很多负担后的、略显松弛的干净。
鬼使神差地,苏璃接过了纸袋。指尖碰到保温盅的外壁,温热。
“谢谢。”她说。
“不客气。”陆沉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只道,“那…你注意安全。路上小心。”
他转身要走。
“陆沉。”苏璃忽然叫住他。
陆沉回头,眼神带着询问。
“你肩膀湿了。”苏璃指了指,“上来擦一下吧,别感冒。会议室有毛巾和烘干机。”
陆沉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好。”
两人坐电梯上楼。空荡荡的办公楼,只有电梯运行的轻微嗡鸣。
苏璃按了28层,陆沉默默站在一旁。电梯镜面映出两人的身影,一左一右,隔着恰当的距离。
出了电梯,苏璃引他到小会议室,从柜子里找出干净毛巾和一个小型烘干机。
然后自己走到茶水间,洗了两个杯子,倒了热水。
“坐。”她把水杯推过去,自己坐在会议桌对面。
陆沉用毛巾擦着头发和肩膀。动作有些生疏,显然不常做这些。
他擦得很仔细,然后拿起烘干机,对着湿掉的地方吹。低沉的嗡嗡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响起。
苏璃小口喝着热水,目光落在窗外。雨还在下,城市的灯火在雨幕中流淌成一片璀璨的光河。
烘干机的声音停了。
陆沉把毛巾叠好,放在一边。他端起水杯,却没喝,只是握在手里,汲取那点暖意。
“最近很忙?”他问,很寻常的语气。
“还好。季度末,事情多点。”苏璃答。
“注意休息。”陆沉说,“你好像也瘦了。”
“你也是。”
简单的对话后,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沉默不尴尬,像雨夜本身一样自然。
陆沉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却格外清晰。
“苏璃。”
苏璃抬眼看他。
陆沉的目光很认真,没有躲闪:“我知道,过去我做了很多蠢事。
傲慢,自以为是,用我的方式强加给你,还自以为是为你好。
伤害了你,也…错过了很多。”
他顿了顿,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有些泛白。
“那些道歉的话,说再多也苍白。我只能用行动告诉你,我在改。
在学习怎么真正尊重一个人,平等地对待一个人,包括…喜欢一个人。”
他用了“喜欢”这个词,很轻,但很清晰。
“我知道路还很长。你可能已经不想要,或者…不再需要了。”
他看着苏璃,眼神里有很深的情绪,是爱意,是悔意,是小心翼翼的期待,也是接受一切结果的平静,
“但我会一直走,用你觉得舒服的方式。直到…你愿意回头,看我一眼。”
他说完了,会议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雨声,和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苏璃静静地看着他。灯光下,他的眉眼清晰,因为刚擦过头发,有几缕碎发不听话地垂在额前,让他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商场的凌厉,多了点…真实。
她心里那面镜子,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样子,和他话语里的分量。
没有激动,没有厌烦,没有波澜。只是一种澄澈的明了。
她放下水杯,指尖轻轻拂过左手无名指上的“璃光环”。
金属微凉,让她心神越发清明。
然后,她抬眼,迎上陆沉的目光。
她的眼神很平静,清澈得像深山里的古潭,倒映着灯光,也倒映着他。
“陆沉,”她开口,声音平和,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做你自己就好。”
“不必为我改变什么。”
“也不必强求什么。”
她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通透的弧度。
“该看见的,自然会看见。该来的,也自然会来。”
“但前提是,你是你,我是我。我们首先,都是完整的、独立的自己。”
说完,她站起身,拿起那个装着炖品的纸袋。
“谢谢你的炖品。雨好像小了,我叫的车也该到了。”
她走到门口,回头,对仍坐在原地的陆沉点了点头。
“路上小心。晚安。”
门轻轻合上。
会议室里,只剩下陆沉一个人,和窗外的雨声。
他坐在那里,很久没动。手里那杯水,已经凉了。
他慢慢抬起手,捂住脸,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但很快,他放下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沉淀,慢慢地…变得更加坚定。
他端起那杯凉水,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西装,拿起伞,走了出去。
走廊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一盏盏亮起,又一盏盏熄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