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天站在湿滑的礁石上,海潮在脚下破碎成细密的白色泡沫。他身后,是伤痕累累的船只与同样疲惫但眼神坚定的同伴。眼前,那座被氤氲雾气永久缠绕的神秘岛屿,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散发着无声的邀请与警告。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中混杂着海腥、植被腐烂的微酸,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万古时光的尘土味。
“登岛。”
没有多余的言语,项天足尖轻点,身形已稳稳落在一块较为平坦的黑色礁岩上。礁石冰冷湿滑,布满青苔,却异常坚硬。众人紧随其后,或轻盈跃下,或互相搀扶踏上陆地。久违的、坚实大地的触感从脚底传来,却并未带来多少安心,反而因周遭环境的诡异而平添几分沉重。
就在最后一人离开浅滩,双足完全踏入岛屿边缘那片稀疏的、叶子呈暗紫色的灌木丛时——
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地,四周空气中那些原本只是淡淡缭绕的乳白色水汽,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搅动,骤然变得浓稠、汹涌!它们从岛屿深处的密林、从岩石缝隙、甚至仿佛从地底蒸腾而出,翻滚着、汇聚着,化作一片灰白色的厚重帷幕,以惊人的速度朝着刚刚登陆的众人席卷、包裹而来。
不过呼吸之间,能见度骤降至不足三丈。雾气浓得仿佛有了实质,湿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钻入领口袖口,带来透骨的寒意。光线被彻底扭曲、吞噬,四周陷入一片朦胧的昏白,连近在咫尺同伴的面容都变得模糊不清。
“戒备!圆形防御阵!”项天低沉的喝声在骤然死寂的环境中格外清晰。他“锵”一声抽出背后的黑色长刀,刀身并未散发慑人煞气,反而内敛如墨,只因他深知此时任何过度的能量波动都可能引来未知麻烦。重瞳在雾气中悄然流转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幽光,全力运转,试图看透这诡异的雾障,然而视线所及,依旧是一片混沌,仅能勉强穿透常人一倍的深度。
几乎在阵型刚刚成型的刹那,诡异的声响便从四面八方渗入浓雾,钻入每个人的耳膜。
“簌簌……簌簌……”像是无数细足爬过腐烂落叶。
“呜——呜——”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呜咽,随风飘忽不定。
更远处,隐约传来树枝被无形之物压折的“咔嚓”轻响,以及某种湿滑躯体拖过地面的粘腻摩擦声。
这一切声音都极其轻微,若隐若现,反而比清晰的吼叫更令人毛骨悚然。它们并非持续不断,而是时而响起,时而消失,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这浓雾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移动、观察,耐心等待着猎物松懈的瞬间。
“他娘的,这鬼雾……吸进去喉咙都发紧。”一名弑天盟的汉子压低嗓音咒骂了一句,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中的淬毒匕首,身体微微低伏,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噤声。”项天目光如电扫过发声处,声音压得更低,“雾气有问题,可能影响神智,收敛气息,以手势交流为主。”他感到经脉传来阵阵刺痛,那是重伤未愈又强行运转重瞳的代价,但此刻容不得半分软弱。
刘妍悄然贴近项天身侧,她能感觉到项天身体的紧绷和体内气机的紊乱。她无声地握住项天未持刀的手,一股微弱却精纯平和的灵力缓缓渡了过去,试图帮他平复翻腾的气血。同时,她另一只手掐诀,一层薄如蝉翼、几乎与周围雾气融为一体的淡青色灵光护罩以她为中心悄然展开,勉强将项天和最近的几人笼罩在内。“雾气中有极淡的灵漪,混乱而古老,确实在干扰五感,甚至……可能影响思维。”她以传音入密的方式对项天说道,脸色因持续消耗而更显苍白。
队伍开始以项天为锥尖,缓缓向岛屿内部推进。脚下是松软湿滑、积满腐殖质的土地,踩上去悄然无声,更添诡秘。北漠冰原部落的首领和几位长老走在队伍两侧外围,他们常年生活在极端环境中,对温度、气流、乃至地面最细微的震动都异常敏感。此刻,他们古铜色的面容紧绷,眼神锐利如鹰,手中巨大的战斧或骨刃微微调整着角度,肌肉始终处于半激活状态,随时可以爆发出雷霆一击。一位长老突然停下脚步,蹲下身,粗粝的手指捻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又侧耳倾听数息,对项天微微摇头——没有发现明确踪迹,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挥之不去。
乌江老渔翁走在队伍靠中位置,他手中那根跟随他多年的老竹竿此刻成了探路的利器。竹竿前端被他以特殊手法加固过,此刻正以特定的节奏轻轻点向前方地面、灌木丛、以及视线难及的雾气角落。他在聆听竹竿传来的反馈——坚实的土地、松软的泥沼、中空的陷阱?多年的水上生涯也让他对“流质”的变化有独特直觉,这浓雾在他眼中,仿佛另一种形态的“水流”,他在试图感知其流动的规律。“雾的流向不定……但隐隐都在往岛心深处汇聚。”他沙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巫族圣女与几位高手围成一圈,缓步移动。他们并未吟唱大型咒文,而是每人手持不同的法器——骨铃、龟甲、刻满符文的兽牙等,这些法器正发出常人难以听见的细微共鸣。圣女闭目凝神,通过法器与周围环境中残存的、稀薄的“灵”进行着晦涩的沟通,试图解读这片土地遗留的“记忆”碎片。她眉头紧锁,显然收获甚微且混乱不堪。
归墟探秘者联盟的几人凑在一起,其中一人取出一个拳头大小、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罗盘,指针却在雾气中疯狂乱转;另一人点燃了一小截暗绿色的香,烟气却凝而不散,笔直向上数寸后便诡异地消散于雾气中。“磁场完全混乱……探查类的术法、器物被严重干扰。”领头的老者沉声道,“这雾,怕不只是自然形成。”
洪荒遗族的高手们如同几尊移动的雕塑,沉默地行走在队伍最外围的阴影里。他们身上那股源自上古的苍茫气息似乎与这岛屿的古老产生了某种微弱的共鸣,但也让他们对潜藏的危险有着更直观的悸动。一人忽然抬起手,做了个“停”的手势,所有人瞬间静止。只见他俯身,从一株扭曲怪树的根部,拾起一片巴掌大的鳞片。鳞片呈暗青色,边缘不规则,入手冰冷沉重,表面还有未干涸的粘液。“不是已知海兽的鳞片,很新。”他简短地说道,将鳞片传递给项天。
东海龙宫三公主走在队伍后段,她对于陆地的陌生感在此刻被放大。龙族亲水的天赋在这里受到了极大压制,她更像是一个感知敏锐的普通人。但正因如此,她对那些不属于“水”的异常更加敏感。她不时抬头望向雾霭沉沉的天空,又侧耳倾听,低声道:“声音……很多层次,有些来自地面,有些来自……地下,还有的,像是直接从雾气里‘生’出来的。”
蓬莱岛的年轻弟子们被护在队伍中间,他们紧握着长剑或法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虽努力模仿着前辈们的镇定,但眼中难以掩饰的惊惶和粗重的呼吸,还是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恐惧。一名女弟子突然身体一颤,猛地扭头看向左侧浓雾,失声道:“那边!有个黑影,很高,晃了一下就不见了!”
众人瞬间转向,兵器出鞘声轻响成一片。然而,目力所及,唯有翻滚的灰白,哪有什么黑影?
“稳住心神!”项天喝道,重瞳幽光一闪,看向那名弟子所指方向,依旧一无所获。“雾气惑人,勿信眼见之虚。”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随着他们越来越深入岛屿,周遭的声响愈发繁杂诡异。低吼、嘶鸣、窃窃私语般的杂音……它们似乎并非单纯的声音,更带着某种直接撩拨心绪的力量。不安、焦躁、隐约的恐惧感,如同这湿冷的雾气一样,悄然侵蚀着每个人的心防。
“这样盲目走下去不行。”北漠一位长老声音沉重,“完全失了方向,感知被压到极限,如同困兽。”
项天何尝不知。他环顾四周,除了雾还是雾,地貌单调得可怕,连一块突出的岩石或一棵特征鲜明的大树都看不到,所有的参照物都淹没在同质的灰白里。他甚至无法判断他们是否在绕圈。
就在这时,刘妍再次闭上双眼,将所剩无几的灵力如同最纤细的蛛丝般,小心翼翼地向四周铺展、渗透。这行为极其冒险,在充满未知干扰的环境下延伸灵觉,极易遭到反噬或误导。但她别无选择。片刻后,她睫毛颤动,缓缓睁眼,指向左前方一个略微偏离他们原定方向的角度:“那边……大概两百步外,有非常微弱的、非自然的灵气节点在波动,很隐晦,时断时续,像……像是什么东西的残迹,或者一个破损的‘源头’。”
这或许是唯一的线索。项天当机立断:“调整方向,朝刘妍所指,缓速前进。所有人,提高警惕,幻觉可能随时出现。”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速度更慢,气氛更凝滞。果然,没走出五十步,异状便以更猛烈的方式爆发了。
“滚开!别过来!不是我杀的你!”一名走在侧翼的弑天盟成员突然双目赤红,发出凄厉的吼叫,手中匕首毫无章法地朝身前的雾气疯狂挥刺,仿佛那里正有索命的怨魂扑来。
几乎同时,另一名北漠勇士突然闷吼一声,丢掉战斧,双手抱住头颅,痛苦地跪倒在地,嘶喊着:“冷……好冷……冰原……阿爸……”
幻觉,开始了!而且并非单一幻象,似乎是挖掘出了每个人内心深处最恐惧或最不愿面对的记忆碎片,加以扭曲放大。
“固守本心!那是幻象!”项天大吼,重瞳全力催动,幽光大盛,勉强在他周身三尺内撑开一小片相对“清晰”的领域,暂时驱散了直接影响他的幻术力量。他看到身边刘妍脸色瞬间煞白,身体微微摇晃,显然也在对抗侵入识海的混乱画面。
“所有人向我靠拢!手拉手!别松开!”项天知道必须将队伍重新凝聚,一旦散开,在幻雾中只会被逐个击破。
然而,幻雾的侵袭比预想的更刁钻、更猛烈。越来越多的人中招:有人对着空气痛哭流涕,有人如临大敌般与看不见的敌人搏斗,有人则呆立原地,面露痴傻笑容。队伍阵型大乱。
“项天!这雾中幻术与怨念、记忆残渣结合,直攻心防!寻常静心法门效果甚微!”巫族圣女的声音传来,她与几位巫族高手结成一个小的法阵,杖顶光芒连成一片,形成一个淡金色的光罩,勉强护住自身和附近几人,但光罩在雾气侵蚀下明灭不定,范围也无法扩大。
“尝试联合净化!以清心破妄咒为核心!”刘妍强忍着脑海中不断闪回的纷乱画面,向巫族圣女喊道。她记得巫族传承中有针对心魔邪念的古咒。
巫族圣女立刻领会。她与族人迅速变换手印,口中吟唱起音节古老奇异的咒文,音调悠长平缓,带着洗涤灵魂的韵味。刘妍也将剩余灵力毫无保留地注入,她的灵力中正平和,恰能作为咒文的助力。其他尚有清醒意识、且通晓些许静心法门的人,无论来自哪个势力,都下意识地跟随那咒文的节奏,默念各自所知的心诀。
多重力量汇聚,一道比之前任何法术都更柔和、更坚韧的乳白色光华自巫族圣女法杖顶端如涟漪般荡漾开来。光芒所过之处,浓雾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翻腾起来,发出“嗤嗤”的细微声响,如同冷水滴入热油。那些侵入人心的幻象,在这融合了巫族古咒与众人信念之力的净化涟漪中,明显受到了抑制,变得模糊、扭曲,中招者挣扎的动作也随之缓和。
“有效!坚持住!”项天见状,精神一振。
然而,这净化之光似乎彻底激怒了浓雾,或者说,激怒了操控浓雾的某种存在。
“吼——!”
“桀——!”
尖锐的嘶鸣与低沉的咆哮同时从雾海深处炸响,不再是之前的飘渺隐约,而是充满了实质性的恶意与狂暴!紧接着,浓雾剧烈涌动,一个个扭曲怪诞的轮廓在其中迅速凝聚、成形!
它们并非实体,而是由浓雾、阴影、以及众人散逸的恐惧情绪混合捏造而成的怪物!有的如多头巨蟒,粗长的雾躯翻滚;有的似生翅骨狮,獠牙森然;更有甚者,是难以名状的、不断变换形态的阴影团块,仅仅注视就令人头晕目眩!
这些雾幻怪物发出无声的咆哮(那吼声似乎直接作用于精神),从四面八方猛扑而来!它们扑击带起的不是风声,而是更刺骨的冰寒与直接冲击灵魂的恐惧波纹!
“是心象具现!攻击有效,但需以意志力配合灵力或煞气!”归墟探秘者联盟的老者疾呼,同时掷出数张闪烁着雷光的符箓。符箓击中一头雾蟒,雷光炸裂,将那雾躯炸散大半,但散开的雾气蠕动了几下,竟有重新汇聚的趋势!
项天首当其冲,一头最为凝实、形似地狱三头犬的雾幻兽直扑他面门。他眼中厉色一闪,不闪不避,黑色长刀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悍然劈出!这一次,刀锋上缭绕的并非磅礴煞气,而是高度凝聚、锋锐无匹的刀意与自身坚不可摧的战斗意志!“破!”
刀光斩过,那雾幻兽发出凄厉的精神尖啸,从中一分为二,随后如滚汤泼雪般彻底消散,没有再重组。项天闷哼一声,斩杀这怪物,对精神力的消耗竟比鏖战一场还大。
战斗瞬间白热化。北漠勇士怒喝着,以蛮横血气与战意轰击雾怪;弑天盟成员身法诡谲,攻击直指雾怪核心波动的“节点”;洪荒遗族高手施展出带有破邪属性的古朴战技;蓬莱弟子们则结阵联手,剑光如网;三公主甚至尝试引动微弱龙威进行震慑……
然而,雾幻怪物仿佛无穷无尽,不断从浓雾中诞生。众人本就疲惫,此刻又要分心抵御幻觉残留,对抗这些虚实难辨的怪物,体力与精神力都在飞速流逝。伤口开始出现在身上,虽大多是精神冲击带来的眩晕、刺痛,或怪物攻击附带的冰寒侵蚀,但积累下去,同样致命。
项天奋力斩杀着扑来的怪物,脑海中念头急转。这样被动防御和消耗绝非长久之计。刘妍感知到的那个“微弱灵气节点”是关键吗?还是说,这整个迷雾幻阵,有一个支撑其存在的核心?必须找到它,否则……
他挥刀格开一道阴影触手的抽击,目光穿透重重雾障与混乱的战局,再次投向岛屿更深处那无尽的昏白。
破解之道,究竟藏在何处?这吞噬光线与方向的迷雾,又将把他们引向怎样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