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露凝结在杨志的眉梢鬓角,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
他拖着沉重的双腿,推开家门。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着掠过屋檐。
屋内没有灯火,漆黑一片。
他摸索着走进堂屋,手指习惯性地拂过桌案边缘,却触到了一层薄薄的细腻的灰尘。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比夜露更甚,立刻刺穿了他连日鏖战的疲惫。
这屋子,似乎连灰尘都比他更熟悉妻子的体温。
邻县的行动,是一场惨烈的噩梦。
根据审讯得来的线索和外围成员的零星口供,杨志锁定了邻县一处看似寻常的货栈——
据说是“黑风盗”一个重要的临时窝点和赃物中转站。
他亲自带队,选了最精干的人手,趁着夜色掩护,如猎豹般悄然潜入。
货栈内部空间巨大,堆满了杂乱的货箱麻包。
行动起初异常顺利,几名在外围警戒的盗贼被无声解决。
然而,当他们深入货栈核心区域时,异变陡生!
“嗖嗖嗖——!”
尖锐的破空声撕裂寂静!
黑暗中,不知从哪个方向骤然射出数十支闪着幽蓝光泽的弩箭!
角度刁钻,力道强劲,如暴雨般笼罩下来!
“有埋伏!隐蔽!”杨志厉声示警,反应快如闪电,一个贴地翻滚躲入一堆高大的货箱之后。
“笃笃笃!”
弩箭深深钉入他刚才站立位置的木箱,箭尾兀自颤动!
惨叫声响起!
两名冲在最前面的捕快躲闪不及,被弩箭洞穿,当场毙命!
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是连环弩!小心!”周泰的声音带着惊怒。
杨志背靠货箱,心脏狂跳。
对方早有准备!
这不是普通的蟊贼,是真正的精锐!
而且,这埋伏的时机和位置,精准得可怕!
“放烟!”一个沙哑阴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随即,几枚冒着刺鼻黄烟的圆球被抛入货栈中央!
浓烟迅速扩散,带着辛辣呛人的味道,视线眨眼间变得模糊一片!
“咳咳……是毒烟!闭气!”
杨志屏住呼吸,眼睛被熏得刺痛流泪。
混乱中,十几条矫健的黑影像鬼魅般从货堆顶端、暗门后扑杀出来!
他们配合默契,行动迅捷,武功路数更是狠辣刁钻到至极!
有人专攻下盘,刀法阴险;有人力大无穷,挥舞着沉重的铁链;还有人隐在暗处,伺机发射淬毒的暗器!
而他们似乎完全不受毒烟影响,显然事先服了解药!
杨志看到一名手下被铁链扫中腰腹,惨叫着倒飞出去;看到周泰被两名使分水刺的盗贼围攻,险象环生;看到毒镖擦着自己的脸颊飞过,钉入身后的木柱!
“啊——!”杨志胸中怒火和杀意沸腾到了顶点!
他猛地拔出“青天白日刀”!
“青天白日!破邪斩妄!”
刀光乍起!
这一次,不再是初出茅庐的锐气,而是带着血腥磨砺后的惨烈杀伐!
刀光在浓烟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铛!”格开劈向周泰的致命一刺!
随即刀势一转,一名冲上来的盗贼被拦腰斩断!
鲜血内脏喷溅!
他不再拘泥于招式,只求最快、最狠地杀伤敌人!
“青天白日刀法”的刚猛霸道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刀风呼啸,竟短暂地逼开了浓烟!
但敌人实在太多、太强,配合无间。
他拼尽全力左冲右突,身上也添了数道伤口,鲜血染红了深色的劲装。
“杨头儿!顶不住了!快撤!”
一名浑身浴血的捕快嘶声喊道。
货栈深处,火光冲天而起——敌人开始焚烧证据了!
“周叔!走!”
杨志一刀逼退身前的敌人,反手抓住周泰的手臂,强行将他拖出战团。
周泰左肩被毒镖擦过,伤口发黑,已是强弩之末。
一行人且战且退,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勉强从这处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中突围而出。
身后,货栈已化作一片熊熊火海,照亮了邻县阴沉的夜空,也映红了杨志布满血丝写满愤怒与挫败的眼睛。
行动彻底失败。
不仅未能擒获核心人物,缴获赃物,反而折损了数名好手,周泰中毒受伤,线索尽毁!
这是杨志担任都头以来最惨痛的失利!
带着满身疲惫、伤痛和浓重的失败阴云,杨志终于回到了这个名为“家”的地方。
他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冰冷的四壁和桌上那层薄灰。
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席卷了他,不仅仅是身体,更是精神。
对手的狡猾、强大和残忍,远超他的想象。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肩头担子的沉重,以及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他需要慰藉。
哪怕只是片刻的安宁,一碗热汤,一句温言。
“妮子?”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内室的门帘被掀开,宋妮走了出来。
她穿着家常的素色衣裙,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躲闪,带着一种杨志从未见过的极力掩饰的慌乱。
“你……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目光飞快地扫过杨志染血的衣襟和包扎的手臂,瞳孔猛地一缩,流露出真实的惊惧,“你受伤了?”
“小伤,不碍事。”杨志摆摆手,疲惫地在桌边坐下,目光落在宋妮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中的慌乱,以及她身上飘散过来的一缕陌生的熏香味。
这香气很淡雅,却绝非家中惯用的皂角或廉价脂粉的味道,带着一种属于富贵人家的精致气息。
“我去给你打水擦洗,再……再弄点吃的。”
宋妮避开他的目光,转身就要去厨房,动作显得有些僵硬和急促。
“不急。”杨志开口,声音低沉,“这几天……家里还好吗?”
宋妮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随即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好,挺好的。就是……就是一个人待着,有些闷。前几日……去观音庙上了香,替你祈福。”
她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眼神飘忽不定。
“上香?”杨志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的发髻。
她今日梳了个简单的发式,鬓边却插着一支他从未见过的样式精巧的珍珠银簪!
那珍珠圆润光洁,银簪的做工也极为考究,绝非他们这种家境所能轻易置办的物件。
一股异样的感觉悄然爬上杨志的心头。
“嗯。”宋妮含糊地应着,似乎急于结束这个话题,“你饿了吧?我这就去做饭。”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进了厨房。
杨志坐在原地,眉头渐渐锁紧。
那陌生的熏香……
那来历不明的银簪……
还有她刚才明显异常的反应:慌乱、躲闪、强作镇定……
这与他记忆中那个温婉沉静、带着一丝羞涩的宋妮截然不同。
是错觉吗?还是……自己连日办案,过于敏感了?
他想起在邻县货栈,那个使分水刺的盗贼头目,身法飘忽诡异,出手的角度刁钻阴狠,总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似乎……在某个地方,某个不经意间,见过类似的身手?
是谁?他用力回想,脑中却只有一片混乱的厮杀场景和那浓得化不开的挫败感。
公务的压力如巨石压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
他下意识地将宋妮的异常归咎于自己——
是自己太过忽略她了。
新婚燕尔,便让她独守空房,她心有怨怼,举止失常,似乎也情有可原?
一股深深的愧疚感涌了上来,暂时压下了心底那点模糊的疑云。
“唉……”杨志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倚在门边的“青天白日刀”上。
冰冷的刀鞘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幽光,就像他此刻沉重的心情。
他只能将这份愧疚,化为更深的执念,投入到对“黑风盗”、对那个神秘“先生”的追查中去。
唯有早日破案,才能……才能补偿她吧?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声,还有宋妮压抑的、几乎细不可闻的啜泣声。
杨志的心猛地一揪,那点疑云在愧疚的潮水中沉得更深了。
他没有起身,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邻县货栈那场惨烈的厮杀、同袍倒下的身影、周泰发黑的伤口,以及宋妮眼中那抹陌生的慌乱,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沉重而冰冷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