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湿的铜管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刺着皮肉。
吴用靠着土墙,眼皮半阖,胸腔里却似有惊涛拍岸。
屋外,赵能气急败坏的咆哮和伤兵压抑的呻吟断续传来,搅得人心惶惶。
四个看守的公人神经紧绷,刀尖不时晃动,目光在屋内这几个“重犯”和破窗外死寂的湖面之间逡巡,生怕那水下恶鬼再度扑出。
阮小二的喘息声弱了下去,陷入半昏半醒,血水浸透了阮小七仓促包扎的布条,滴滴答答落在炕沿下的泥地上。
阮小七跪在旁边,眼睛赤红,牙齿死死咬着下唇,浑身绷得像拉满的弓。
必须尽快!
吴用指尖感受着铜管细微的接缝。
这东西,是唯一的变数。
但如何避开这四双眼睛?
他目光极慢地扫过屋内。
墙角,三个税吏如待宰羔羊。
灶膛,账册余烬尚有微红。
地上,两具黑衣尸体开始僵硬,血腥味愈发浓重。
机会……需要一个混乱。
他视线落在阮小七身上,极轻微地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吐出几个字形,眼神往那破开的窗口和外面混乱的院落示意。
阮小七抬头,对上吴用的目光。
他虽焦躁,却并非蠢笨,立马读懂了吴用的意思——制造动静,吸引注意。
他眼底挣扎一闪,旋即被狠色取代。
他看了一眼气息奄奄的二哥,又看向窗外那些逼死他们的官兵,一股戾气直冲顶门。
就在一个公人不耐烦地转身呵斥院外一个探头探脑的伤兵时——
“操你娘的官狗子!跟你们拼了!”
阮小七突然暴起!
不是扑向公人,而是抓起炕边那个用来煎药的破瓦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门口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门!
“哐啷——噗!”
瓦罐砸在门板上,碎裂开来,里面残存的黑色药汁和渣滓四溅,泼了门口两个猝不及防的公人满头满脸!
“啊!我的眼睛!”
“找死!”
两个公人顿时被烫得哇哇乱叫,慌忙后退抹脸。
另两个公人大惊,本能地将刀剑齐刷刷指向突然发难的阮小七,厉声呵斥:“蹲下!敢动就砍死你!”
院内外的官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一阵骚乱,有人探头张望,有人呵问。
就是现在!
所有视线都被狂怒的阮小七和门口狼狈的公人吸引的刹那,吴用身体借着墙根的阴影,蜷起身子,用宽大的衣袖遮掩,手指飞快地捻动那根铜管。
指尖传来极细微的“咔”声,管盖旋开了一道缝隙。
他没有低头去看,完全凭借触觉,指尖探入,碰到了一小卷异常光滑柔韧的东西——不是纸,更像是……某种极薄的皮革?
他心中急转,动作却毫不停滞,指尖一勾,将那卷东西飞快地抽出,塞入袖袋深处。
同时另一只手已将空管合拢,就着身体蜷缩的姿势,看似无意地将空管按进身后墙根一处松动的土坯缝隙里,用脚拨了点浮土盖住。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次心跳的时间。
门口,阮小七已被一个公人用刀柄狠狠砸在肩头,闷哼一声跌坐在地,犹自怒骂不休。
另外两个公人总算擦干净了脸上的药渣,恼羞成怒,上前就要殴打。
“够了!”
吴用猛地抬高声音,带着虚弱的喘息,却自有一股威严。
“他兄长重伤垂危,一时激愤,何必下死手?赵干办只是让你们看守,没让你们私下用刑吧?若打死了人,州府宋押司追问起来,谁担待?”
他搬出宋江,果然让那几个公人动作一滞,骂骂咧咧地收了手,只将阮小七粗暴地踢到墙角,加倍警惕地盯着。
混乱平息。
屋内重回对峙的僵局,气氛却更加紧绷。
吴用缓缓放松身体,依旧靠着墙,仿佛从未动过。
袖袋里那卷薄皮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奇异的凉意。
他心跳如鼓,所有感知都集中在袖中之物上。
那是什么?地图?密信?还是……别的什么?
无法查看。
时间一点点流逝。
日头西斜,光线从破窗漏进来,变得昏黄。
院外官兵的喧闹似乎平息了一些。
偶尔能听到赵能压低声音与宋江争执些什么,但听不真切。
阮小二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阮小七被踢到墙角,抱着膝盖,头埋着,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在哭还是压抑着怒火。
三个税吏彻底没了声息,如同死物。
看守的公人换了一次岗,新来的同样紧张,刀不离手。
吴用闭着眼,脑中将所有线索飞速拼凑:鬼账、焚卷、刺杀、水战、灰衣人、铜管、州府援军、赵能的疯狂、宋江的暧昧……
这一切背后,似乎有一张巨大的网,罩向石碣村,罩向阮氏兄弟,也罩向了他。
而这张网的纲绳,或许就系在这袖中薄皮之上。
必须赌一把。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比之前更甚,咳得浑身蜷缩,脸色发青,仿佛下一口气就要接不上来。
一个公人皱眉看来,满是嫌恶:“怎么了?”
“药……早上煎的药……”
吴用边咳边艰难地指向地上那摊泼洒的药渣和瓦罐碎片,气息奄奄。
“那药……能吊命……”
那公人狐疑地看了看吴用惨白的脸,犹豫了一下。
上面严令看管,若真死了一个要紧人犯,确实麻烦。
“真麻烦!”
另一个公人骂了一句,用脚踢了踢那些碎片。
“都泼了,怎么喝?”
“药……药渣……舔一点……也行……”
吴用声音越来越弱,仿佛随时会断气。
那公人极其不耐,但对一个看似快咳死的书生也没太多防备,骂咧咧地弯腰,随手捡起一块稍大的还沾着点黑色药膏的碎片,粗鲁地递向吴用:“喏!快点!”
就在他弯腰递出碎片的刹那,身体挡住了身后其他三人的视线。
吴用咳得抬不起头,伸手去接那瓦片,手臂颤抖,宽大的袖口自然垂下。
指尖接触瓦片的一瞬间,他手腕快如闪电地一抖——袖中那卷薄皮被他用指尖弹落,悄无声息地掉落在身前地面一小滩泼洒的药汁残渍里!深色的药汁立刻将其浸没大半,只剩一角极不起眼的边缘贴着地面。
同时,他接过了瓦片,凑到嘴边,伸出舌头极其艰难地舔了一下那点苦涩的药膏,随即又爆发出更剧烈的咳嗽,将瓦片丢开,整个人瘫软下去,仿佛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那公人嫌恶地退开,嘟囔着:“事儿真多!”
另一公人道:“管他呢,反正一时半会死不了就行。”
他们的注意力再次从吴用身上移开。
吴用瘫软在地,咳嗽渐歇,胸口剧烈起伏,眼睛却透过手臂的缝隙,死死盯着地上那滩药汁。
药汁在并不通风的屋里缓慢地洇开,浸润着那卷薄皮。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昏黄的光线下,那浸在药汁中的薄皮上,竟开始一点点地显现出淡褐色的细微痕迹!
有字!
吴用心脏一缩!
果然!这需要特殊的药水或液体才能显影!
灰衣人算计到了每一步,连他可能无法直接查看必须借助混乱和液体显影都想到了!
他必须看清上面是什么!
他再次挣扎着,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看似无意识地翻滚了一下,手臂“无意”地扫过地面,将一点尘土扬到了那滩药汁旁,也让自己的脸更贴近了地面,目光死死锁住那正在显影的字迹。
字迹很小,很密,是极工整的蝇头小楷,还在不断变得清晰:
“……三日期……州兵借道东溪……朱勔生辰纲……嫁祸……水寨……”
断断续续的词语,映入吴用脑海!
州兵三日后借道东溪村?朱勔?那个在江南肆虐、为皇帝搜罗花石纲、权倾朝野的大奸臣?
他的生辰纲?嫁祸?水寨?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几行猝然显现的字迹串联起来!
为什么会有鬼账?为什么要双重盘剥?
为什么区区一个石碣村渔税,会动用这等灭口和栽赃的手段?
甚至可能牵扯到州府和神秘黑衣人?
根本不是为了那点税银!
是为了筹借、或者说,是为了填补某个巨大的亏空!
而目标,极可能就是那批价值连城的、献给朱勔的生辰纲!
石碣村,阮氏兄弟,甚至可能包括晁盖的东溪村,都被选为了替罪羔羊!
州兵借道东溪是假,趁势剿灭可能碍事的晁盖、并坐实石碣村“水匪”抢劫生辰纲的罪名才是真!
然后,一切都可以推给已经被“剿灭”的“水匪”!
好大一盘棋!
好狠毒的一石二鸟之计!
吴用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冻结,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就在这时——
“哐当!”
院门被人一脚狠狠踹开,巨大的声响打断了吴用的思绪。
赵能去而复返,脸色比之前更加阴沉可怕,眼中布满血丝,手里捏着一封刚刚收到的插着羽毛的急信。
他身后跟着的宋江,脸色也极为难看。
“吴用!”
赵能声音嘶哑,扬了扬手中的信。
“州府行军参军的手令!大军先锋已至三十里外!一个时辰后即到!我看你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最后定格在吴用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快意:
“你们的时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