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号声尖锐刺耳,撕裂黄昏的沉闷,不是官军的制式号角,而是深植于渔家血脉里的那种,用老江豚角磨出来的救命响。
凄厉,惶急,带着水锈的腥气,能从石碣村直传到东溪口。
院内刚被捆翻的赵能停止了嘶吼,眼球凸出,死盯着声音来处。
宋江脸色铁青,猛地扭头望向破窗外——暮色下的湖面,不再是死寂的坟场,而是炸开的油锅!
火把!
数十支火把从靠近芦苇荡的黑暗水域里亮起,映出七八条快艇的轮廓,船头尖翘,吃水极浅,是水泊里讨生活的汉子最惯用的那种“浪里钻”。
船上人影幢幢,吼声混着水声传来,听不真切,却有一股子豁出命的彪悍杀气。
更骇人的是水底下。
方才那种撞击巨船的恐怖声响再次出现,却不再是漫无目的的破坏,而是带着某种精准的狠戾!
一艘侥幸未沉的小型官船试图转向逃离,船底传来“咚”一声闷响,整个船头竟被一股巨力硬生生掀得翘离水面丈余,然后重重砸落,船上残存的官兵惊叫着如下饺子般滚落。
火光摇曳的水面下,数条鬼魅般的黑影急速游窜,比鱼更迅疾,比水鬼更凶戾,配合着水面快艇的冲杀,精准地掀翻、凿穿任何试图抵抗或逃离的官船。
惨叫声、落水声、厮杀声、以及一种沉闷的血肉躯体被水中巨力击打的噗嗤声,交织成一片,比白昼那场水战更酷烈数倍!
“是五哥!是五哥回来了!”
阮小七扒着窗棂,声音带着哭腔和狂喜。
“还有……还有西山洼子的刘能大哥!芦苇荡的杜迁头领!他们都来了!”
吴用心头一紧!
阮小五不仅回来了,还搬来了救兵!
而且是平日里散居水泊各处,与阮氏兄弟素有来往,同样被官府苛政逼得喘不过气的那些硬茬子!
他们选择在这个时间点,以这种决绝的方式出现,绝非偶然!
混乱中,只见一条“浪里钻”如离弦之箭,冲破两艘官船的阻拦,直扑村口浅滩。
船头立着一条精赤上身,浑身水淋淋,肌肉虬结的汉子,正是阮小五!
他脸上带着水战后的疲惫,眼神却亮得骇人,手中一柄鱼叉滴着血。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水鬼般的汉子,押着三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穿着却不是官兵服色的人。
那三人衣着体面,甚至有些奢华,此刻却狼狈万分,脸上满是泥污和水渍,眼神里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
阮小五的船未靠稳,他便一个箭步跃上滩头,目光如电一扫院内情形,看到被捆的赵能,持刀而立的宋江,以及靠墙站立的吴用,愣了一下,随即大吼:“教授!二哥!小七!没事吧?”
声音沙哑,却带着磐石般的力度。
“五哥!”阮小七带着哭音喊道。
吴用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翻涌的情绪,快速道:“还撑得住!小五,这几位是?”
阮小五将鱼叉往地上一顿,扯过身后一个被俘者,指着宋江和地上瘫软的赵能,声音洪亮:“教授!宋押司!你让他们自己看!看看爷爷我从州府那条伪装成粮船的快舱船底下,捞出了什么宝贝!”
他一把扯掉那俘虏口中的破布。
那是个面色白净、留着三缕胡须的中年人,此刻吓得魂不附体,涕泪横流,尖声叫道:“饶命!好汉饶命!不关小的事啊!小的只是朱大人门下区区一个管账的先生……”
“朱大人?”宋江瞳孔骤缩。
另一个俘虏也被扯掉塞口布,是个膀大腰圆,太阳穴高鼓的武夫,虽被捆着,却兀自硬气,怒目圆睁:“要杀便杀!休想从爷爷口中……”
“呸!”
阮小五身后一个黑脸汉子(刘能)一口浓痰啐他脸上。
“狗腿子!替朱勔那杀才押送贪墨的金珠宝贝,还敢嘴硬!说!那几船‘生辰纲’,要运往何处?为何要绕道水泊,还要栽赃石碣村的弟兄!”
那武夫脸色一变,咬牙不语。
第三个俘虏是个师爷模样的人,早已瘫软如泥,嚎哭道:“我说!我说!是……是朱大人吩咐,要将这批……这批‘礼物’尽快悄悄运抵东京,打点关节。谁知……谁知前几日有风声走漏,州府里有人……有人想黑吃黑,又怕事发,就……就定下毒计,要借剿灭水匪之名,杀了你们,毁了村子,再把丢失生辰纲的罪责全扣到你们头上!我们……我们只是奉命行船,绕道此地接应……接应州府的人交接……没想到……”
一切水落石出!
吴用袖中薄皮上的信息被彻底证实!
赵能面如死灰,彻底瘫软下去,眼神涣散,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宋江脸色惨白,身体晃了一晃,被身旁公人扶住。
他看向吴用,眼神里充满了后怕、震惊,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庆幸。
若非吴用方才点破,他宋江此刻恐怕也已成了这滔天阴谋的陪葬品!
“好!好一个一石二鸟!好一个杀人灭口!”
阮小五怒极反笑,声震屋瓦。
“可惜!爷爷我没死在水鬼手里,反倒摸清了你们的勾当,还请来了众家兄弟,截了你们的赃,拿了你们的人证!”
他豁地转向宋江,抱拳,语气沉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宋押司!你都听到了!这已非石碣村一村之事,也非简单抗税!这是官逼民反,是栽赃陷害,是天大的冤屈!如今人赃并获,你说,该当如何?”
湖面上的厮杀声渐渐平息,快艇上的好汉们控制了局面,火光映照着他们黝黑而愤怒的脸庞。
水下的黑影也悄然隐去,只留下片片狼藉的破船和漂浮的杂物。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宋江身上。
宋江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崩溃的赵能、激愤的阮小五、沉默的吴用、以及窗外那些被逼反的水上好汉。
他知道,此刻一言可决生死,可定乾坤。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变得决然,猛地抬手,声音清晰传遍院内院外:“赵能勾结上官,贪墨税银,栽赃陷害,意图戕害良民,罪证确凿!即刻起,剥去衣冠,严加看管,连同这三名朱府爪牙,一并押送州府!本押司会亲自修书,将此事原委,连同所有证物、证词,八百里加急,直呈府尊及……东京御史台!”
他选择了最彻底、也是最危险的一条路——将案子彻底捅破天!
院外传来一阵压抑的欢呼和如释重负的喘息声。
吴用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微微一松。
他看向宋江,知道这位“及时雨”在关键时刻,终究还是站在了“义”字一边。
虽然前路依旧凶险,州府、朱勔的报复必然酷烈,但至少此刻,石碣村暂时从鬼门关抢回了一条命。
“多谢宋押司!”阮小五等人抱拳,声如洪钟。
宋江摆摆手,脸上并无喜色,只有沉重:“诸位兄弟……此事恐难善了。州府大军转眼即至,朱勔权势熏天……尔等……”
阮小五嘿然一笑,抹了把脸上的水珠,露出两排白牙,在火光映照下竟有几分狰狞:“怕他个鸟!这水泊,不是他朱家的后花园!爷们儿的水性,也不是白给的!大不了,爷爷们就在这水泊深处另立个山寨,看那些贪官污吏,能奈我何!”
他这话说得豪气干云,引得周围一众好汉轰然应和,眼中都燃起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疯狂和决绝。
吴用心中一动,看向窗外茫茫水泊,黑沉沉的芦苇荡在夜风中起伏。
晁盖、阮氏兄弟、刘能、杜迁……还有那神出鬼没的灰衣人……今日之事,已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彻底绑在了一起。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或许,阮小五这句带着血气的狂言,并非只是一时意气。
他缓缓走到门口,夜风带着水汽和淡淡的血腥味吹来。
湖面的火把还在燃烧,映照着破碎的船只和劫后余生的人们。
“教授,”阮小五走过来,低声道,递过一件东西,“这是从那灰衣人藏身的地方发现的。”
吴用接过,是一块半个巴掌大的黑色铁牌,入手冰凉沉重,正面刻着一个龙头,背面却是一个纤细几乎看不清的“娇”字。
灰衣人……是她?
吴用握紧铁牌,目光再次投向深不见底的黑暗水泊。
风波,远未结束。
相反,一场更大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但至少今夜,石碣村,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