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烈的攻城战又持续了三天。
涞水城就像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舟,在辽军狂涛骇浪般的攻势下,看似随时可能倾覆,却一次又一次奇迹般地坚持了下来。
城墙早已残破不堪,多处出现巨大缺口,只能用沙袋、木石和敌人的尸体临时填塞。
守军的伤亡与日俱增,箭矢消耗殆尽,滚木礌石所剩无几,连烧金汁的柴火都开始紧缺。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血污和一种麻木的坚韧。
卢俊义的选锋营所剩无几,他本人也多次负伤,虽不致命,但金色的甲胄上布满刀痕和暗褐色的血渍。
关胜日夜不眠,声音嘶哑,丹凤眼中布满了血丝,依旧如定海神针般指挥着全局,但谁都能看出,他挺拔的身躯也已显出了佝偻。
兀颜光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麾下精锐折损严重,士卒疲惫,士气因连日攻城不下而日渐低落。
更让他烦躁的是,城内那支宋军,尤其那个使金矛的小子,屡屡在他以为即将破城时率锐卒逆袭,将他的攻势硬生生顶了回来。
这座小小的涞水城,竟成了他荣誉的绊脚石。
战争的焦点,逐渐从城墙本身,转移到了城西那条名为“涞水”的河流上。
涞水河绕城半周,是其天然护城河,虽已淤塞,但河道尚存。
近日秋雨连绵,河水有所上涨。
兀颜光的大营,有相当一部分就扎在涞水河北岸的一片地势相对低洼的河滩地上,因为取水方便。
而辽军主力每日攻城,也多是从北岸发起进攻,需要涉过或绕过涞水河。
这一日,天色依旧阴沉,秋雨淅淅沥沥。
兀颜光再次发动了猛攻,攻势虽依旧凶猛,却透着一股强弩之末的疲态。
鏖战至午后,辽军再次无功而返,丢下数百具尸体,潮水般退去。
城头之上,卢俊义拄着金矛,剧烈喘息,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
他望着退去的辽军,望着城外泥泞不堪尸横遍野的土地,最后把目光投向了城外那条因雨水而变得浑浊汹涌的涞水河。
连日来的观察和思索,在他脑海中融合。
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逐渐清晰起来。
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对亲兵道:“速请关将军来北城楼!有要事相商!”
片刻之后,关胜拖着疲惫的身躯登上城楼。
他以为卢俊义是商议夜间防务或者伤员安置,却见对方面色潮红,眼神中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
“关兄请看!”卢俊义不等关胜发问,便指着城外蜿蜒的涞水河,以及河北岸那片连绵的辽军营寨,尤其是那片低洼地的营区,“连日雨水,河水暴涨。兀颜光将大营设于此低洼之处,实乃自寻死路!”
关胜是何等人物,经卢俊义这一点,目光骤然大亮,疲惫之色一扫而空,猛地扑到垛口前,死死盯着那片地形和汹涌的河水。
他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脑中飞速计算着。
“你是说……水攻?”关胜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这个念头太过骇人,也太过……狠辣。
“正是!”卢俊义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兴奋,“我等可暗中派人向上游数里处,选择河道狭窄、两岸土质松软之处,连夜掘开堤坝,并垒土筑堰,蓄积河水!”
“待明日兀颜光再次倾力攻城,其军半数渡过南岸之时,突然决堤放水!届时,洪水滔天而下,北岸低洼营地必成泽国,其留在北岸的兵力、粮草、马匹尽遭淹没!”
“而南岸攻城之军,见后路被断,营地被淹,必然军心大乱,士气崩溃!我等再趁势出城掩杀,必可大获全胜!”
他一口气将计划和盘托出,思路清晰,逻辑严密,将天时、地利、人和算计到了极致!
这已不再是单纯的武勇,而是堪称完美的军事谋略!
关胜听得心惊肉跳,丹凤眼中光芒剧烈闪烁。
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年轻人。
这份胆略,这份狠绝,这份对战场环境的利用,已然超乎了他的预料。
“此计……虽妙,却……”关胜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却有伤天和。洪水无情,一旦决堤,北岸营地固然不保,恐也会殃及下游沿岸些许村落……且水中溺毙,死状极惨……”
他并非妇人之仁,沙场宿将,见惯了生死。
但水攻之计,杀伤范围太大,过程过于残酷,有违他心中某种传统的“武德”。
卢俊义豁地转头看向关胜,眼中燃烧着炽烈的火焰,那是被连日血战、同胞惨死和巨大压力所点燃的火焰:“关兄!此时此刻,还顾得上什么天和?兀颜光大军连日攻城,屠戮我多少弟兄?若城破,满城百姓又将是何等下场?莫非他们的死便不惨吗?”
“对敌之仁,即是对己之残忍!此乃你当日开导于我之言!如今正是践行之时!唯有以此雷霆手段,方能速挫强敌,保住涞水,守住这通往腹地的门户!些许代价,必须承受!”
他的话语犹如一把重锤,一下下敲打在关胜的心上。
是啊,对敌之仁,即是对己之残忍!
战争本就是最残酷的交换,用最小的己方代价,换取敌人最大的伤亡。
慈不掌兵!
关胜闭上双眼,脑海中闪过边境小镇那座京观,闪过城头上每日倒下的熟悉面孔,闪过一旦城破后可能发生的惨剧……
他豁地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化为乌有,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好!”关胜重重吐出一个字,声音沉凝如铁,“便依此计!但执行此计,需精干人手,隐秘迅速,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我亲自带人去!”卢俊义毫不犹豫,“我对周边地形最为熟悉,且身手足以应对突发状况。只需二百敢死之士,今夜便出发!”
“不可!”关胜断然拒绝,“你乃一军之主,岂可轻涉如此险地?若有不测,军心必溃!此事,我去!”
“关兄!你需坐镇城中,调度全局,稳定军心!你若离开,明日谁来指挥守城?谁来应对兀颜光的攻势?”卢俊义据理力争,“我率小队行动,灵活机动,反而安全!此事非我不可!”
关胜沉默了。
他知道卢俊义说的是实情。
他需要留在城里,承担更重要的指挥责任。
而卢俊义武艺高强,胆大心细,确实是执行这个危险任务的最佳人选。
只是……此去风险实在太大。
两人目光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和信任。
“务必小心!”关胜最终重重拍了拍卢俊义的肩膀,千言万语化作四个字。
“放心!”卢俊义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在那染满血污的脸上显得格外醒目,“等我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