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宁静,像一层脆弱的琉璃,终究被打破了。
裂痕,源自那几颗微不足道的青杏。
张横回来了。
他去了附近州府采买物资,顺便打探外界风声。
当他风尘仆仆地回到山坳,看到的正是那样一幕——
李逵拄着木棍,像个门神般杵在屋外,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赤红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溪水边。
而溪水旁,朴杏儿正挽着袖子,小心翼翼地清洗着几株草药,她偶尔抬起头,与李逵的目光相遇时,会飞快地低下头,嘴角却难以自抑地微微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夕阳的金辉洒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也照亮了她脸上那抹罕见的轻松与暖意。
张横的脚步猛地顿住,像被一道无形的霹雳击中。
他不是瞎子。
他看得懂那种眼神,看得懂那种氛围。
那不是一个受庇护者对恩人的感激,那更不是一个柔弱女子对凶悍莽汉的恐惧。
那里面,有一种他从未在朴杏儿身上看到过的细微却真实存在的东西。
是依赖?
是亲近?
不,更像是某种更危险的情愫,正在这看似不可能的土壤里,悄然滋生。
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那个黑厮!
那个煞气冲天,走到哪里,哪里就血流成河的灾星!
李逵!
一股无名邪火“腾”地一下从张横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感觉自己拼尽全力、小心翼翼守护了许久的珍宝,正在被一只布满血腥和污泥的手,以一种无知无觉的方式,轻轻触碰,甚至玷污。
他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一把将正在溪边洗草的朴杏儿拉到自己身后,动作粗暴。
朴杏儿被他吓了一跳,手中的草药掉进溪水里,顺着水流飘走了。
她看着张横铁青的脸色,心中一紧,怯怯地唤道:“张横哥哥……”
张横却不理她,那双锐利的眼睛,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剐向李逵,从牙缝里挤出冰冷的声音:“黑厮!我警告过你!你把我的话当放屁吗?”
李逵脸上的那点光亮立刻就消失了。
他梗着脖子,迎着张横杀人的目光,毫不退缩:“俺咋了?俺就站在这儿!碍着你啥事了?”
“你站在这里,就是碍事!”张横声音拔高,带着怒火,“你是什么东西?啊?一个只知道杀人的屠夫!一个走到哪里,就把灾祸带到哪里的煞星!杏儿她单纯,她干净!她跟你不是一路人!你凭什么靠近她?你配吗?”
这些话,就像钢针,一根根扎进李逵的心。
他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但他听懂了“屠夫”、“煞星”、“不配”。
一股暴怒的火焰在他胸腔里熊熊燃烧,烧得他双眼更加赤红。
若是平时,有人敢这么指着鼻子骂他,他早就一斧头劈过去了,管他是天王老子。
但是……
他的目光,越过暴怒的张横,落在了他身后那个瑟瑟发抖的朴杏儿身上。
他看到她那惊惧无助的样子,就像第一次在鬼头船上,他差点把她胳膊捏断时一样。
他胸腔里那团暴怒的火焰,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嗤”地一声,熄了大半,只留下灼人的余烬和浓烟,堵得他呼吸困难。
他不能动手。
他答应过戴宗哥哥要安分养伤。
他……他不想再看到她那害怕的样子。
李逵这辈子,第一次,在面对如此直接的羞辱和挑衅时,没有举起他的斧头。
他只是死死地瞪着张横,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暮色中格外清晰。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放……屁!”
张横见他竟然没有暴起动手,也是微微一愣,但随即怒火更炽。
这黑厮,是在用这种方式博取杏儿的同情吗?
“我放屁?”张横冷笑,上前一步,与李逵脸贴着脸,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寒意,“李逵,我告诉你,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杏儿是我妹妹!我绝不会让她跟你这种人有任何瓜葛!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否则……”
他后面威胁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眼神里的杀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哥!你别说了!”朴杏儿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用力拉了拉张横的胳膊,“李大哥他……他没有恶意……他伤还没好……”
“没有恶意?”张横猛地甩开她的手,指着李逵,对朴杏儿低吼道,“你看看他!你看看他这副样子!他浑身上下哪一点不透着血腥和杀戮?你跟他在一块,能有什么好下场?啊?你忘了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你忘了那些追杀我们的人了吗?!跟着他,只会死得更快!”
朴杏儿的脸色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张横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她短暂获得的些许暖意,将她重新拉回了那段充满恐惧和逃亡的残酷回忆里。
李逵看着朴杏儿那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碎裂的样子,心疼得他几乎窒息。
他不懂张横说的那些“追杀”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他在让杏儿难过。
他转过身,不再看张横那咄咄逼人的脸,也不再看朴杏儿那凄楚无助的眼神。
他用尽全身力气,拄着木棍,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朝着自己的木屋挪去。
他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异常高大,却又充满了难以言说的落寞与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