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谢家旧宅的断墙上,碎瓦间爬满枯藤。沈清鸢站在院门口,手里握着那把缠青丝的弯刀。她没说话,只是将刀递给云铮。
云铮接过刀,指尖沿着刀柄滑过那缕发丝。他低头看了很久,眉头越皱越紧。
“这不是普通丝线。”他说,“南境雪蚕织的底,染了谢家秘制的固色药汁。这种东西,只有正室主母能用。”
沈清鸢抬眼看谢无涯。
谢无涯背对着他们,站在倒塌的门框下。他的手按在墙上,指节泛白。
“我娘不是主母。”他声音很轻,“她是旁支庶女,嫁进来时连祠堂都不能进。父亲从不让她穿红,也不许她在族会上露面。”
云铮翻转刀身,在护手内侧发现一道刻痕。他眯起眼,凑近看清楚后,脸色变了。
“这是谢家族徽的简化纹。”他说,“只有直系血脉才知道的位置和笔法。这刀……是从谢家流出去的。”
谢无涯猛地转身。
“谁给你的?”沈清鸢问。
“外族高手。”他说,“昨晚死在我刀下的那个。他临死前说了句话,我没听懂,但他看着这刀笑了。”
沈清鸢沉默片刻,把琴匣背到肩上。
“我们进去。”
三人穿过前院。地面松动,踩上去会发出空响。云铮走在最前,每一步都试探着落脚点。他忽然蹲下,拨开地上的落叶,露出一块铁片。
“机关触发板。”他说,“踩错地方,下面就是陷坑。”
他们绕开铁片,从侧廊进入内宅。屋檐断裂,横梁悬在半空。走廊尽头是书房,门关着,门缝里透不出光。
云铮伸手推门,门没开。
“锁死了。”他说。
沈清鸢抽出律管,贴在门缝处轻轻一敲。一声低鸣响起,门内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咔哒两声后,门开了。
书房里没有书架,也没有桌椅。四面墙上挂满了画像。
全是女子。
她们穿着同样的主母服饰,梳着相同的发髻,眉眼温婉,嘴角含笑。可越看越不对劲——每个人的五官轮廓,竟都与云容极为相似。
谢无涯一步步走近最近的一幅。
画中女子手持团扇,站于梅树下。他盯着她的眉形,忽然拔出短箫,一刀斩下。
画布撕裂,木框应声而断。墙后传来机关启动的声响,整面墙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一条向下的石阶。
云铮举手拦住他们:“密室有气流变化,里面可能有毒。”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倒出几粒药丸分给他们。三人含入口中,顺着台阶走下去。
密室不大,只有一张木案,一个铜匣。案上压着一封信,纸页泛黄,边角卷曲。字迹娟秀,但笔划颤抖,像是写信的人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撑到最后。
谢无涯走上前,单膝跪地,伸手拿起信。
他的手抖了一下。
信开头写着:“吾儿无涯亲启。”
他呼吸停了一瞬。
沈清鸢站到他身边,没有说话,也没有碰他。
他开始读。
“我是你母亲谢婉音。若你见到此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人世。当年族老召集会议,说天机卷需以医武双绝之血开启,否则无法显现全图。我本不愿牵连家族,但他们说,唯有正室之血才够资格。”
他念到这里,声音哑了。
“我不是叛徒。我没有勾结外敌。那缕青丝,是我亲手系在你父亲刀柄上的,求他平安归来。可后来他们说,是在敌将尸身上找到的,说我通敌卖国。我不争辩,因为我知道,争也没用。”
云铮站在门口,低下了头。
“谢家早已分裂。”谢无涯继续念,“一半长老暗中效忠云氏,他们需要一个理由除掉我这个外来主母。血祭仪式定在三更,我不让任何人替我,因为我怕连累你。只要你活着,真相就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信纸背面还有字,是用血写的。
“青丝非赠外敌,乃我祈夫归之物。若此刀再现人间,必是真相将出之时。”
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像是一笔画到了尽头,再也写不下去。
谢无涯把信放下,双手撑在木案上。他的肩膀微微发颤。
“所以……”他低声说,“她不是被沉湖,是自愿赴死?”
沈清鸢轻轻把手放在他肩上。
“她想保你。”
“可他们让我亲眼看着。”他的声音冷了下来,“父亲带我去湖边,说母亲犯了大罪,必须处决。我看见她被绑着扔进水里,她没有挣扎。我还以为她是认命了,原来她是不想我为难。”
他慢慢站起来,走到铜匣前。
匣子没锁。
他打开。
里面是一束头发,用红绳扎好,已经干枯发脆。旁边放着一块玉佩,样式古老,正面刻着“婉音”二字。
他拿起那束发。
手指僵住。
这发色,和刀柄上的一模一样。
“这就是证据。”云铮说,“谢家长老用你母亲的血完成了仪式,然后把她污名化,既清除了异己,又得到了力量。而真正的主母身份,早就被云氏安插的人顶替了。那些画像……不是纪念,是标记。”
沈清鸢看着那些画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每一任‘主母’,都是云容的替身。”
“她们根本不存在。”云铮说,“从几十年前开始,谢家的主母之位就被云氏控制。真正出身谢家的女子,活不过三年。”
谢无涯站在原地,没动。
他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愤怒,也不是悲痛。
是一种彻底清醒后的冷意。
“我回谢家那天。”他说,“父亲把我叫进祠堂,让我看他腰间的刀。他说那是战利品,是从敌将身上夺来的。他还说,那上面的头发,是他亲手斩下的证物。”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发束。
“那把刀,现在还在祠堂挂着。”
沈清鸢看着他:“你要回去?”
“我要去挖开祠堂的地。”他说,“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天机卷的残图,就埋在她死的地方。”
云铮皱眉:“你现在回去太危险。长老们不会让你进祠堂,更不会让你动土。”
“那就打进去。”他说。
“你一个人打不赢整个谢家。”沈清鸢说。
“我不是为了打赢。”他说,“我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听见这件事。只要有人知道她不是叛徒,就够了。”
他把发束重新放进铜匣,合上盖子。
“你们不用陪我。”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面对那些人。”沈清鸢直接说。
“上次你爹能当众斩断你爷爷的剑,是因为你背后有沈家撑腰。”云铮说,“这次你回去,是孤身一人。他们会杀了你。”
谢无涯看向沈清鸢。
“你还记得七岁那年,我们在镜湖采的并蒂莲吗?”
她点头。
“你说它活不久,因为根连在一起,一方死了,另一方也会枯。”
他顿了顿。
“可我一直留着它。我以为是我护住了它,其实……是它一直拖着我没往下沉。”
他伸手,从怀里取出那个香囊。
打开。
里面是那朵早已褪色的花。
“这次我不想再逃了。”他说,“我要回去,把他们的面具撕下来。”
沈清鸢看着他,忽然从琴匣里抽出一根断弦。
她走过去,把弦递给他。
“上次给你律管,是让你叫我。”她说,“这次给你这个。如果你在里面出不来,我就砍断所有人的退路。”
他接过弦,握紧。
云铮叹了口气,解下背后的玄铁重剑,往地上一插。
“我去调听雨阁在北境的暗线。”他说,“你要是真要闹,至少得有个人在外面接应。”
谢无涯看着他们两个。
很久,才说:“谢谢。”
没有人回应这句话。
沈清鸢走到密室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墙角的铜匣。
那束发安静地躺在里面,像一段从未被讲完的故事。
她转身,走出密室。
谢无涯最后看了一眼信纸上的血字,把它折好,贴身收进怀里。
云铮走在最后,临出门前,他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块布,轻轻盖在破碎的画像上。
三人回到地面。
阳光照在废墟上。
谢无涯抬头看向谢家祠堂的方向。
他迈出第一步。
风扬起他的衣角。
他手中还攥着那根琴弦。
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
一个驼背老者拄着拐杖走来,脸上麻子密布,喉间挂着一副古怪的金属环。肩头站着一只绿毛鹦鹉,突然开口喊道:“沈姐姐快跑!”
沈清鸢立刻迎上前。
“苏先生。”
老者点点头,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沈清鸢手中的信封上。
“你找我来,是为了验这封信?”
“是。”她说,“我想知道它是不是真的。”
苏眠接过信,手指抚过纸面,鼻尖微动。他从怀里取出一支银针,沾了唾液后轻轻点在信纸边缘。银针变黑。
“浸过尸毒。”他说,“执念极深的人才能留下这种痕迹。普通人写不出这样的字。”
谢无涯盯着他:“你知道血祭的事?”
“知道。”苏眠声音沙哑,“二十年前,药王谷曾有人研究过天机卷。记载说,必须用‘医武双绝’者的血,才能激活卷轴中的隐文。献祭之人需精通医术,又能运真气入脉,两者缺一不可。”
他看向谢无涯,“你母亲学过医?”
“她教过我认草药。”谢无涯声音低,“小时候发烧,她总用针灸给我退热。”
“那就是了。”苏眠说,“她符合条件。他们是故意选她的。”
沈清鸢闭上眼,将指尖贴在信纸上。
她调动共鸣术。
律官在袖中轻轻震动。
一股灼热从指尖窜上来,信纸泛起一层淡红光晕。几个字浮现出来,又迅速消失。
“沈家女血脉可破诅咒。”
她睁开眼,声音很轻:“刚才出现了四个字。”
苏眠神色一凝:“你说什么?”
“沈家女血脉可破诅咒。”她重复了一遍。
谢无涯猛地抬头。
下一瞬,墨玉箫已抵住她咽喉。
他双眼发红,声音发抖:“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们沈家一直在等这一天?等一个合适的人去破局?等一个能代替我娘完成仪式的替身?”
沈清鸢没有动。
她看着他,眼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沉静的痛。
“若我早知,何必等到今日?”她说。
“你有共鸣术。”他咬牙,“你能感知谎言。你早就该看出真相。”
“我能感知情绪,不能读心。”她声音稳,“我只知道一个人是否在说谎,不知道他们藏了什么秘密。我不知道你母亲是谁,也不知道天机卷要什么血。”
苏眠往前一步:“无涯,冷静些。她若真知情,就不会带你来这里。”
“你也帮她?”谢无涯冷笑,“你是沈家请来的说客?”
苏眠不语,只将信递回给他。
“你自己看。纸上有尸毒,有执念,还有残留的心魂之力。这不是伪造出来的。你母亲到死都在想着你。”
谢无涯的手微微发抖。
箫尖仍贴着沈清鸢的皮肤。
她没退,也没抬手去挡。
“你怀疑我,可以。”她说,“但别忘了是谁把你从蛇窟里救出来。是谁教你弹第一首曲子。是谁在你被父亲当众羞辱时,站出来打断那支《招魂》曲。”
他呼吸一滞。
“那时候你不信任何人。”她继续说,“可你还是接住了我抛给你的律管。你记得吗?你说,声音比刀剑干净。”
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现在你又要杀我?”她问。
谢无涯没回答。
风刮过废墟,吹起地上的灰烬。
云铮站在远处,没有靠近。
苏眠退后几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沈清鸢抬起右手,将律管轻轻贴在唇边。
她没有奏曲。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你要杀我,就动手。”她说,“但你得想清楚,你到底恨的是谁。”
谢无涯的瞳孔剧烈收缩。
箫尖微微偏移。
一滴血从她颈侧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