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在夜色里渐远,沈清鸢站在高岗上没有动。她身后三百精锐已整队入林,只等她一声令下便扑向南门战场。但她此刻顾不上战局。
指尖触到第七弦。
琴音起,极轻,如风掠过屋檐的瓦片。她闭眼,内力缓缓注入指端,琴声顺着气流飘向北方——京城方向。裴珩应该已经进了宫墙。
御书房内烛火未熄。
裴珩贴着廊柱潜行,脚步落在青砖上几乎无声。他绕开三处巡卫,避过两道机关,最后停在御书房外。门虚掩着,一道光从缝里漏出。
他皱眉,却没有迟疑,推门而入。
皇帝坐在龙座上,背对门口,手中握着一个青铜匣。匣盖打开,三页泛黄的纸静静躺在其中。他听见脚步声,头也不回。
“你来了。”
声音低沉,不带怒意,也不显意外。
裴珩站在原地,手按腰间短刃。他知道这一夜不会轻松,但他没想到对方竟像是等了他很久。
“你知道我会来?”
“你以为你走的每一步,朕都不知?”皇帝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为了一卷残页,为一个女子,你就敢踏入这里?”
裴珩没答。他盯着那三页纸,心跳加快。
“她不是普通女子。”他说。
“她是沈家女。”皇帝冷笑,“你母妃死前最恨的人,就是沈家那个毒妇。你现在却为了她的女儿,背叛我这个父皇?”
裴珩眼神一动。母亲临终的画面浮现在眼前,但很快被压下。他开口:“我不是为你而活。你也从未把我当儿子看。”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他抬起手,指向案上一只青瓷盏。“你可认得此物?”
裴珩目光扫去,瞳孔骤缩。
那是沈清鸢的杯子。月白釉,斗笠形,边沿有一道细裂纹。他曾见她用它喝茶,每次必捧在手里温一会儿才饮。
“这东西……怎会在你这里?”
“她送的。”皇帝声音忽然低了几分,“三年前,她在宫宴上献琴,奏了一曲《静夜思》。我问她想要什么赏赐,她说,愿陛下保边关将士平安。我不给金银,她也不要。最后,她取出这盏,说这是她母亲留下的,今日赠予君王,望君以民为本。”
裴珩呼吸一滞。
他不知道这段过往。
“你收下了?”
“我收了。”皇帝低头看着那盏,“我还让人查了她。沈家嫡女,七岁失母,十三岁识破马匪,十五岁及笄礼上反制云家使臣。她不像世家小姐,倒像一把藏在锦囊里的刀。”
他顿了顿,声音冷下来:“可正是这样的人,最危险。你以为她接近你,是为了情?还是为了这一天?”
裴珩握紧刀柄。“她若要权,早就可以联手谢家、云家,何必等到现在?”
“那你呢?”皇帝直视他,“你是不是也早就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你是皇子,是大胤的血脉,不是江湖草莽!”
话音未落,窗外忽有琴音飘入。
极轻的一段《静夜思》,自远而近,随风穿窗,落于梁上。
皇帝身体一僵。
他猛地抬手扶额,眼前景象突然扭曲。丹炉烈火熊熊燃烧,金丹在鼎中翻滚,一道身影站在云端招手——是他梦中常现的仙人。
他咬牙,用力摇头,想把幻象甩开。可那琴音不断,一圈圈荡进心里,搅动他深埋多年的执念。
长生。
他一生勤政,杀伐果断,可到了晚年,最怕的不是叛乱,不是亡国,而是死。
他伸手抓向案角药盏,一饮而尽。
裴珩察觉异样,立刻后退半步,盯着皇帝。
老人喉头滚动,忽然剧烈咳嗽。黑血从嘴角溢出,滴在龙袍前襟。他瞪大眼,手指死死抠住座椅扶手,整个人向前倾倒,重重砸在案上。
青铜匣被打翻,三页纸滑落出来。
裴珩没有立刻上前。他看向窗外,仿佛能透过夜色看到那个抚琴的人。
沈清鸢。
她真的做到了。
他快步走到案前,检查皇帝鼻息。没有呼吸。再探脉搏,已然断绝。他低头看那药盏,残留的液体泛着微红,闻不出气味,但一看便知有问题。
彼岸花。
他听说过这种毒。无色无味,混入补药中极难察觉。发作时如心疾突发,实则是血脉崩裂。
他抬头环顾四周,确认无人靠近,迅速将三页纸收入怀中,又顺手拿起那支青瓷盏。
盏底五个字清晰可见:沈氏清鸢赠。
他盯着那行字,许久未动。
外面风停了,琴音也断了。
第七弦崩断的声音传入沈清鸢耳中时,她正在调息。琴横膝上,指腹还搭在弦上,突然一股震感冲上手腕,她猛地睁眼。
血光。
她看见一片血光撞进脑海,紧接着胸口一闷,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她低头,发现掌心渗出血丝——不知何时,指甲掐进了肉里。
但她没时间处理伤。
她知道,事情成了。
可代价是什么?
她望着京城方向,脸色发白。琴音断了,共鸣术失效,意味着宫中情绪波动已超出控制范围。要么是目标死亡,要么是术法反噬。
她不敢想是哪一种。
但她不能走。
谢无涯还在城楼守着,萧家残部尚未击溃,裴珩还未归来。她必须等。
哪怕等来的是一具尸体。
御书房内死寂无声。
裴珩将青瓷盏小心放入袖中,最后看了一眼倒在案上的父亲。他没有跪,没有哭,也没有恨。
这个人教他权谋,逼他冷血,让他亲手毁掉所有软弱。他曾以为自己会为此愤怒一生。
可此刻,他只觉得空。
他转身走向门口,手刚触到门框,忽听远处传来脚步声。是巡夜的侍卫,正朝这边走来。
他闪身退回屋内,吹灭烛火,整个人隐入阴影。
窗外,一轮残月挂在檐角。
沈清鸢仍坐在高岗上,琴放在腿上。她没再尝试拨弦,只是盯着北方的天际线。那边没有火光,没有喊杀,什么都没有。
安静得可怕。
她慢慢抬起手,看着掌心的血痕。刚才那一瞬的痛还在,像根针扎在心口。
她忽然想起母亲去世前说的话:“鸢儿,有些事必须做,哪怕代价是命。”
她当时不懂。
现在懂了。
裴珩贴着宫墙疾行,怀里三页纸紧贴胸口。他绕过东华门,避开守军,从偏巷翻出宫外。马匹等在巷尾,他翻身上马,缰绳一扯,直奔南方。
风迎面吹来,带着凉意。
他摸了下袖中的青瓷盏,又碰了碰怀里的残页。都还在。
他开始加快速度。
沈清鸢听到马蹄声时,已是半个时辰后。她抬起头,看见远处一道黑影冲破夜雾,越来越近。
是那匹黑马。
她站起身,手按琴弦。
马停在她面前。裴珩跳下马,脸色苍白,但眼神清醒。
“拿到了。”他从怀中取出三页纸,递给她。
她接过,没有打开看,只问:“他死了?”
裴珩点头。“误服毒药,暴毙于案前。我没动手。”
她盯着他眼睛,看了很久,终于收回手,将残页小心放入琴囊。
“我们回去。”
裴珩没有立刻动。他看着她,忽然说:“他一直留着你的杯子。”
沈清鸢一怔。
“他说,是你送的唯一一件礼物。”
她没说话,只是转身走向自己的马。
裴珩翻身上马,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山道下行。
远处南门方向,火光冲天,喊杀声隐隐传来。
沈清鸢抽出长剑,剑锋映着火光。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