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拂过坟头枯草,沈清鸢指尖还搭在琴弦上。那截断箫裂痕中的红光一闪而逝,她立刻明白——谢无涯还活着,而且试图传递什么。
她没有多看萧雪衣一眼,只将青瓷斗笠盏轻轻放在断箫旁,杯中清水映着残月。她拨动一根弦,短促的音节滑出,像一滴水落入深井。这是她与苏眠约定的信号,能让昏迷者的心跳维持得更久些。
然后她起身,收琴入匣,转身走向林边。
三里外,墨九已候在古槐下。他站在暗处,双链流星锤垂在身侧,青铜傩面遮住半张脸。见到沈清鸢出现,他微微点头,手指比了个“三”的手势——云家祖坟方向,每半个时辰有巡守换岗。
沈清鸢从袖中取出一卷焦边图纸,是云铮前日塞进她掌心的。图上画着云家祖坟布局,线条细密,边缘烧毁了一角。她早看出不对劲——那些看似随意的刻痕,其实是《广陵散》某段指法的节奏标记。
她把图递给墨九看了一眼,后者点头,抬手示意出发。
两人借夜色掩护,绕过三道哨卡,抵达祖坟外围。七座石碑呈北斗排列,地面铺着黑石板,缝隙间泛着微光。墨九蹲下身,用锤柄轻敲一块石板,立刻有火油味渗出。
这是“七星踏斗阵”,踩错一步就会引燃地底油槽。
沈清鸢取出玉雕十二律管,对照图纸上的音律标记,吹出一段短调。音波落下,七块石板微微震动,其中一条路径浮起幽蓝微光。
她迈步上前,脚步跟着旋律节奏落下。墨九紧随其后,每一步都压在她脚印之后。
走到第五颗星位时,远处传来铁甲碰撞声。巡守提前了。
沈清鸢停步,抬手示意墨九伏低。两人贴在石碑后,看着两名黑衣死士提灯走过。灯笼照出他们脸上刺青,是云家死士独有的蛇纹。
等脚步远去,她继续前行,最后一块石板落定,整座阵法安静下来。前方墓门显露,玄铁铸成,门缝极窄,中间嵌着一枚血色晶石。
墨九上前,将双链流星锤缠入门轴,猛力拉扯。链条崩出火星,震得门缝微开。但他手臂肌肉绷紧,额角青筋跳动,显然无法持久。
沈清鸢知道不能再等。她割破左手食指,将血滴向晶石。
若她不是云家血脉,警报会立刻响起。
血珠落下,无声无息。晶石微闪,锁芯发出轻响,门缓缓开启。
她收手,用布条裹住伤口。墨九收回锤子,两人屏息而入。
墓室内无烛,沈清鸢点燃一支药香。火焰幽绿,照亮四壁。墙上刻满地图,线条纵横交错,标注着“密营”“粮道”“私兵驻地”。有些地点连朝廷邸报都未曾记载。
她一眼认出——这是云家百年来暗藏的兵力部署图。
正中央写着“青州三十七据点”,正是当年沈家商队遭劫的区域。她父亲巡视时遇伏,原来早有人在此埋下重兵。
她快速记下几处关键位置,忽然发现墙角有只铜鸟,形如燕雀,尾羽带钩。这造型她见过——云铮常在闲时摆弄一只类似的机关鸟。
她走过去,伸手触碰。
鸟身微颤,却没有反应。
她想起自己曾教云铮弹琴,那时他总在《思归引》尾音处多加一颤,说是觉得那样听着像风穿过屋檐。
她取出琴,轻抚《思归引》第一段,并在结尾刻意加重那一颤。
音波渗入铜鸟体内,齿轮轻转,鸟首微启,吐出一方素绢。
她展开,看到两份图。
一份是更精细的兵力调动路线,标注着“每月初七换防”“子时交接不备马”。另一份是孩童笔迹画的女子画像,发髻简单,眉眼温和,背面写着:“娘亲安眠处”。
绢布一角,还夹着半枚糖渍梅子干,早已风化发脆。
沈清鸢的手顿住了。
她终于明白云铮为何甘愿被蛇咬三年也不逃。那个被他亲手杀死的养母,或许才是他唯一叫过“娘”的人。他献上这份图,不只是为了任务,更是为了替她讨一个交代。
墨九站在旁边,默默看着这一切。他没动,也没催促。
外面传来脚步声,比刚才更密集。
沈清鸢迅速将两张图收进内袋,又把铜鸟放回原位。她不能带走它,否则机关触发,后面的人会察觉异常。
她转身往出口走,墨九紧跟其后。
刚到门口,她忽然停下。
门缝外有影子掠过,不止一人。
她回头看向墨九,抬手做了个“分”的手势。
墨九点头,从腰后抽出一节短棍,轻轻插入门轴缝隙。这是他的惯用手法——制造延迟闭锁,让门不会完全合拢。
他指了指屋顶通风口,又指了指自己,意思是:他去引开巡逻,让她先走。
沈清鸢摇头,指了指墙上的地图,又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她要再确认一处位置。
墨九皱眉,但没坚持。他知道她从不做无谓冒险。
她快步回到地图前,盯着“镜湖西岸”四个字。那里标着一个红点,旁边写“地宫入口”,却被一道划痕覆盖,像是后来被人强行抹去。
她记得谢无涯书房挂着一幅旧图,也提到过镜湖地宫。当时她以为只是传说。
现在看来,云家早就知道入口所在,甚至可能封锁多年。
她正欲记录,头顶传来瓦片轻响。
墨九已经上了房梁,正通过通风口观察外面情况。他低头对她做了个“快走”的手势。
沈清鸢最后扫了一眼铜鸟,转身朝侧道走去。
这条通道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行。她贴墙前行,脚步放轻。身后传来闷响,像是有人被击倒。
她没回头,继续往前。
通道尽头是一口废弃枯井,井壁有铁梯,直通地面。她爬上去,推开井盖,钻出后迅速躲进灌木丛。
墨九随后赶到,脸上多了道划伤,但精神尚好。他递给她一个布包,里面是几页抄录的地图残片。
她点头致意。
两人离开祖坟范围,行至十里外一座荒庙。沈清鸢取出图纸对照,发现云铮留下的兵力图与墙上所刻略有不同——他标注的三十七据点中,有五个位置被改动过,且新加了“水源可断”“夜风顺坡”等战术提示。
这才是真正能用的情报。
她将图小心收好,抬头望向天色。东方已有微白。
墨九坐在门槛上,擦拭流星锤。他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
信封空白,但火漆印是裴珩常用的样式。
她拆开,里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若图属实,三日内必有一战。”
她看完,将信纸揉成团,扔进角落火盆。火焰吞没自迹,升起一缕黑烟。
墨九站起身,戴好傩面,准备返回。
她忽然开口:“你跟了他多久?”
墨九动作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伸出三根手指。
三年。
他又比了个手势——从出生起,命就是主子的。
说完,他跃上屋顶,消失在晨雾中。
沈清鸢独自坐在庙中,手按琴匣。她没打开,只是静静听着远处传来的第一声鸡鸣。
她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不能错。
她摸出那半枚风化的糖渍梅子,放在掌心看了片刻,然后轻轻合拢。
外面天光渐亮,风吹动庙门吱呀作响。
她起身,背起琴匣,朝着听雨阁方向走去。
走到村口老树下,她停下。
树干上刻着两个歪斜的小字,像是孩子写的:
“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