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震出第一个音时,沈清鸢睁开了眼。
她没动,手指搭在第七弦上,指腹压弦,轻轻一拨。《回春》的调子从指尖流出,音波像水纹一样散开。裴珩在窗边站起身,谢无涯从外间走来,两人脚步几乎同步。云铮原本靠在门框上,听见第二个音转为《征途引》,推门进来,手里的糖渍梅子还含着一半。
沈清鸢收回手,从琴囊深处取出一张泛黄的残页。纸面粗糙,边缘焦黑,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她把纸摊在案上,指尖点了点中间的位置。
“看。”
裴珩走近,站在她左侧。谢无涯立于右侧,墨玉箫垂在身侧。云铮站在案尾,没说话,喉结动了一下。
残页中央浮现出八个字:沈谢共主,天下归心。
沈清鸢盯着那行字,呼吸没乱。她知道这八个字不是终点。她闭眼,运起共鸣术,将一丝内力注入指尖,再点向纸面。
纸底开始显影。
第三个名字缓缓浮现——云铮。
云铮后退半步,耳上的银环撞到门框,发出轻响。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天机卷残页上,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他张了张嘴,没出声。
裴珩皱眉,伸手去翻纸角。他发现残页底部有一道细长的云纹,蜿蜒如蛇,缠绕在“云铮”二字周围。他抬眼看向云铮左臂,布条下露出一点火焰状的胎记。
“你母亲是谁?”裴珩问。
云铮抬头,“我娘是云家一个婢女,生下我就死了。”
“不可能。”裴珩摇头,“天机卷不会记错血脉。能入此卷者,必有五世家正统之血。你若只是婢女生的孩子,名字不会出现在这里。”
谢无涯突然开口:“云容为什么留你活命?你十五岁被扔进蛇窟,三年后爬出来,她不但没杀你,反而让你执掌重剑,统领暗卫。她对你,不像对一个工具。”
云铮抿紧嘴唇,“她说我是她手里最锋利的刀。”
“可刀不会流血。”谢无涯盯着他,“你流的是人的血。你在听雨阁传消息给沈清鸢的时候,心里有过犹豫。你教她机关鸟怎么飞的时候,手是稳的。这不是杀手该有的样子。”
沈清鸢睁开眼,目光落在云铮脸上。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她问。
云铮点头,“我记得我娘把我藏在柴房,说有人要杀我。后来她被人拖走,我听见她喊了一句‘别让他姓云’。再后来,我就被关进了蛇窟。”
沈清鸢手指轻敲案面,“别让他姓云……说明他本不该姓云。”
裴珩接话:“如果他母亲是沈家旁支的女儿,因避祸流落云家为婢,诞下孩子后怕被追杀,所以隐去姓氏……这就说得通了。”
谢无涯摇头,“不只是血脉问题。你们看这云纹。”他用箫尖指向残页底部,“这不是普通的装饰。这是前朝皇室用来标记‘承命之人’的印痕。只有被选定继承大统的孩子,出生时才会在襁褓中盖上这种纹。”
云铮猛地抬头,“你是说……我本来应该是……”
“你本来应该是个被保护的人。”谢无涯声音低下来,“而不是一把刀。”
屋子里静了片刻。
沈清鸢再次闭眼,共鸣术探入残页。这一次,她感受到纸中有股微弱的回音,像是另一段记忆在震动。她手指顺着云纹滑动,忽然停在“云铮”二字的末笔。
那里有一个极小的缺口,像是被火烧断的一笔。
她睁开眼,“这张纸不完整。还有内容被烧掉了。”
裴珩伸手摸了摸残页边缘,“火是从右边烧过来的,说明原本右边还有字。可能写着他的真正身份,或者……破局的关键。”
谢无涯抬头,“谁烧的?”
“云容。”沈清鸢说,“她拿到过这张纸。她在护甲里藏了母亲的小像,也一定见过这页残卷。她烧掉右边的内容,是为了掩盖真相。”
云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糖渍梅子被他捏得太久,汁液从指缝渗出,滴在残页一角。那滴汁液碰到“云铮”二字,纸面忽然微微发烫。
他立刻缩手。
沈清鸢却没移开纸,“你的血……或者你的气息,能激活它。”
裴珩看向他,“你愿意试吗?”
云铮没回答。他从腰间取下玄铁重剑,放在地上。铁链与石板相碰,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解开左臂布条,火焰胎记完全露了出来。他咬破手指,将血点在残页右缘的焦黑处。
血渗进去的瞬间,纸面抖了一下。
一道模糊的字迹开始浮现,断断续续,像快熄灭的灯。
“……承……命……归……位……破七情阵者……云……”
最后一个字还没成形,纸角突然自燃。
沈清鸢迅速抽手,裴珩立刻用袖子扑灭火星。残页只剩一半完好,中间的八字和云纹还在,但新出现的字迹已化为灰烬。
云铮盯着那团灰,脸色发白。
谢无涯低声说:“七情阵不是死阵。它是活的,靠人心运转。要破它,必须有人能同时触动五世家的情感牵连。而这个人,必须既是局内人,又是局外人。”
“云铮就是这个人。”沈清鸢说。
“他姓云,却流着沈家的血;他效忠云家,却背叛云容传递情报;他背负重剑,却想守护自由。他是矛盾的集合,也是唯一的钥匙。”
裴珩看着他,“你一直以为自己是云容养的狗。但她留你不杀,是因为她知道你是谁。她烧掉残页,是因为她怕你觉醒。”
云铮慢慢跪了下来。
他没有哭,也没有抬头。他只是把手按在残页最后燃烧的地方,掌心贴着灰烬。
“我娘……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变成这样?”
没人回答。
沈清鸢伸手,将残页轻轻折起,收进琴囊。她站起身,走到云铮面前,蹲下,与他平视。
“现在你知道了。你不是谁的刀。你是选择做刀的人。现在,你可以选。”
云铮抬头看她。
她眼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催促。只有一种平静的等待。
他慢慢收回手,抹掉掌心的灰。然后他扶着地面站起来,捡起重剑,重新背在身后。
“我想知道全部。”他说,“我想知道我娘叫什么,她从哪里来,为什么要把我交给云家。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能破七情阵。”
谢无涯点头,“那就查。从沈家旧档开始,从你母亲入府那天的记录查起。”
裴珩补充:“云家二十年前的婢女名册、产房登记、死亡名单,全部调出来。一个人一个人比对。”
沈清鸢站起身,手指再次搭上琴弦。
“我会用琴音帮你找。”她说,“只要你愿意往前走。”
云铮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转身走向门口,脚步比进来时稳了许多。
手碰到门框时,他停下。
“刚才那滴汁液……”他回头,“是不是也算一种血祭?”
沈清鸢看了他一眼。
“算是。”她说,“你用自己的方式,打开了第一道门。”
云铮没再说话。他拉开门,走出去,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屋内三人仍站在案前。
裴珩低头看着残页最后烧毁的位置。
谢无涯将墨玉箫收回腰后,手指在箫身擦过,留下一道浅痕。
沈清鸢坐回琴前,手指轻按第七弦。
她没有弹。
但琴弦自己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