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琴匣一角,那张写着“人间调”的纸被风吹起又落下。沈清鸢站在花海边缘,手指还搭在琴弦上,肩上隐隐作痛。
她刚送走三人,城楼前的野花还在摇晃。远处山坡安静,灰烬未冷。
号角声从南北两侧同时响起。
她猛地抬头,看见地平线上扬起大片烟尘。旌旗翻滚,刀戟如林,云、萧两家的标记赫然在列。敌军分两路压来,马蹄踏地,震动传到脚底。
她转身就往城楼跑,琴匣抱在胸前。脚步踏上台阶时,听见身后有人大喊:“沈家主已病重不起,今日若不交出天机卷,满门皆斩!”
她没回头,直接登上高台,将琴摆正。指尖刚触弦,便觉一阵心悸——敌阵之中,有一股极深的情绪波动,不是杀意,是恨,混着恐惧,像井底渗出的寒气。
云容站在对面高台上,红裙拖地,护甲泛光。她抬手一挥,身后千军齐吼,声浪扑面而来。
沈清鸢闭眼,拨出《听雨》曲的第一个音。
琴声轻缓,如细雨落瓦。她运起共鸣术,音波无声扩散,穿过人群,直指云容。刹那间,她“看”到了——一口枯井,四壁湿滑,一个小女孩蜷缩在角落,浑身泥水,嘴里喃喃:“娘……别丢下我……”画面一闪而过,随即被怒火烧尽。
她睁眼,手指微颤。
原来如此。
她不再奏《听雨》,而是改弦换调,轻轻抚出《慈母吟》的旋律。
这是江南妇人哄孩子入睡的小曲,调子简单,节奏缓慢。第一个音落下时,风似乎都慢了。第二个音出来,敌阵中有士兵低头,眼神恍惚。第三个音流转,几名小将手中的长枪微微倾斜,无人察觉。
琴音继续铺开。
云容脸色骤变。她猛地抬手按住胸口,护甲发出一声脆响,裂开一道细纹。她踉跄一步,扶住身侧石柱,声音发抖:“这曲子……怎会……我娘从未唱过……她早就……”
她咬牙,想开口喝令进攻,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她瞪着沈清鸢,眼里有惊怒,也有某种说不出的东西在翻涌。
沈清鸢没有停。
她一边弹,一边用余光扫视战场。谢无涯那边还没有动静,但她知道他在等时机。云铮也未现身,但他答应过,只要琴声起,他必破土而出。
果然,就在《慈母吟》第二段奏到一半时,东侧密林中传来一声锐啸。黑影掠出,谢无涯带着一队精锐冲入敌阵,刀光闪动,瞬间斩断三面战旗。他动作极快,专挑指挥将领下手,所过之处,敌军指挥系统立刻混乱。
与此同时,西侧地面突然塌陷。泥土飞溅中,云铮手持玄铁重剑跃出,铁链崩断,砸向栅栏。轰然一声,木桩碎裂,缺口大开。他一脚踢飞守卫,大步冲入,剑锋横扫,逼退围攻沈家后门的萧家死士。
沈清鸢继续抚琴。
她看到母亲被人抬出内宅,由两名老仆护着,正往安全院落转移。她不能停,必须让琴音持续压制敌军心神。她加了一分力,旋律依旧温柔,却多了牵引之意,像是把那些被遗忘的记忆一点点挖出来,摆在阳光下。
云容终于撑不住。
她猛地吐出一口血,护甲又裂一道。她死死盯着沈清鸢,声音嘶哑:“你……你怎么会知道这首曲子?谁告诉你的?!”
沈清鸢不答,只将最后一个音拉得极长,又缓缓收住。
那音像一滴水,落进滚烫的铁锅里。
敌阵彻底乱了。
许多云家士兵放下武器,有人抱住头蹲下,有人低声呜咽。连萧家那边也有几人停下动作,望着天空发愣。一名年长副将看向云容,眉头紧锁,显然开始怀疑这场进攻的意义。
沈清鸢趁机离座,快步走下高台。
她绕过倒塌的旗杆,穿过尚未清理的焦土,直奔内宅方向。途中遇到两名萧家刺客扑来,她侧身避过,反手抽出袖中短刃,划过一人咽喉。另一人举刀再砍,却被一支冷箭射穿肩膀——是谢无涯的人。
她没停留,继续前行。
赶到内宅门前时,母亲已被送入偏厅。老仆点头示意安全,她才松了一口气。她转身望向外面,战场仍在混乱中。谢无涯正在组织反击,云铮守住西门缺口,两人遥遥呼应,暂时稳住局势。
她重新抱起琴,站到门前石阶上。
不能再被动防守。她必须让云容退兵。
她调了调弦,再次拨动《慈母吟》。
这一次,她加入了共鸣术的全部力量。琴音不再是单纯的旋律,而是带着情绪的引子,直指人心最深处的缺失。她“看”到云容幼年被推下枯井的画面再次浮现——那双手是谁的,她不知道,但那种被抛弃的感觉,贯穿了她的一生。她夺权、杀人、囚禁他人,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不会再被丢下。
琴音缠绕着这段记忆,一遍遍回放。
云容终于跪倒在地。
她单膝撑地,一只手抓着石柱,指节发白。护甲接连崩裂,碎片掉落。她仰头看着天空,嘴唇颤抖:“我不是没人要……我杀了那么多人……我拿到一切了……为什么……为什么还会怕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沈清鸢没有怜悯,也没有得意。她只是继续弹。
直到敌军开始后撤。
云家旗帜最先倒下,几名将领互相看了一眼,下令收兵。萧家那边见主力动摇,也不敢久留,迅速集结残部撤离。战场上留下大量兵器与尸体,烟尘渐散。
沈清鸢停下琴。
她站在石阶上,看着敌军退去的方向,一动不动。
谢无涯走了过来,在不远处停下。他身上有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带人追击残敌,确保对方不会回扑。
云铮也走了过来。他左臂胎记泛着暗红,像是被什么东西灼烧过。他站在台阶下,仰头看她,欲言又止。
她问:“你没事吧?”
他摇头:“我能撑住。”
她看着他,忽然发现他耳上的银环不见了。他以前从不摘下的。
他顺着她的目光摸了摸耳朵,低声说:“刚才炸营时掉了。”
她没再问。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知道她仍不信他完全脱离云家控制。
但他现在不能解释。
远处传来马蹄声,又有新的烟尘扬起。
她皱眉。
云铮也听见了,脸色一变:“不是我们的队伍。”
她立刻抱紧琴,站到门前最高一级台阶上。
来的方向是北面,正是萧家主力撤退的路线。难道他们去而复返?
不对。
那支队伍的旗帜不是云家,也不是萧家。
是一面素白大旗,上面绣着一个墨色药囊图案。
她瞳孔一缩。
是苏眠的人。
可苏眠从不出山,更不会带人出现在战场。
除非……
有人逼他来。
她立刻想到一种可能。
如果云容知道自己心理弱点暴露,会不会转而对付知情者?苏眠懂医,能解人心结,若是被掳,足以成为要挟她的筹码。
她看向云铮:“你还能战吗?”
他握紧剑柄:“能。”
她点头,手指再次搭上琴弦。
新来的队伍越来越近。领头之人骑黑马,披灰袍,手中提着一只竹篮。篮中隐约有白布覆盖的东西。
马停在百步之外。
那人掀开篮上白布,露出一张苍老却熟悉的脸——是苏眠的徒弟,半月前失踪的那个少年。
少年双眼紧闭,脸上毫无血色。
那人开口,声音沙哑:“沈姑娘,苏眠有话托我带来——‘龙纹玉佩需血祭,否则卷中真图永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