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未断,门已被撞开。
沈清鸢的手指仍在弦上,没有抬眼。她听到脚步停在门口,整齐划一,却无杀意。其中一人呼吸绵长,像是常年用药之人,脉象沉稳,与寻常武夫不同。
她指尖微动,换了一段《安神引》的尾调,音波扫过众人脚底。地面传来轻微震感,回应她的只有最前方那人的鞋尖轻点——那是医者惯用的听脉步法。
“是你。”她终于开口。
肩头绿鹦鹉扑扇翅膀,叫了一声:“沈姐姐快跑。”
沈清鸢松了口气,琴音缓缓收住。她抬头,看见苏眠站在门前,驼背佝偻,满脸麻子,喉间挂着那枚能变声的饰物。他身后跟着几名药童,手里捧着药箱与银针匣。
“你怎么来了?”她问。
苏眠没答话,只是一步步走进来,脚步沉重。他走到谢无涯身边蹲下,伸手探其腕脉,手指微微发抖。片刻后,他从药箱取出三根金针,悬在半空,迟迟未落。
沈清鸢察觉不对。她重新将手放回琴弦上,轻轻拨出一个单音——《静心调》的第一个音。
共鸣术随音而起。
她立刻捕捉到苏眠的情绪波动:不是紧张,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埋的痛,像被人活生生剜去一块血肉后留下的空洞。这感觉她熟悉,在母亲临终前的夜里也出现过。
琴音继续流转,她悄悄加深感知,顺着苏眠的呼吸探入其记忆深处。
画面浮现。
一间昏暗的宫室,烛火摇曳。一名女子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手紧紧抓着另一个年轻女子的手。那女子穿着素白医袍,面容清秀,眉眼与眼前这个驼背老人毫无相似之处,但沈清鸢认得她的眼神——那是苏眠的眼睛。
“你要替我活着……”病床上的女人低声说,“护住那孩子……别让云容找到他……”
年轻女子点头,泪流满面。她从怀中取出一块龙纹玉佩,掰成两半,一半塞进婴儿襁褓,另一半贴身收好。
沈清鸢心头一震。那个婴儿,是裴珩。
她猛地收手,琴音戛然而止。
苏眠的身体也是一僵,金针差点落地。他转头看向沈清鸢,眼神有一瞬的慌乱,随即恢复如常。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他声音沙哑,透过喉饰传出怪异的低鸣。
“我看到了你的过去。”沈清鸢盯着他,“你不是苏眠。你是谁?”
苏眠没说话,只是慢慢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我不想说的事,从来不说。”他低声说,“知道太多的人,都死了。”
沈清鸢站了起来,手指再次搭上琴弦。这一次,她没有奏出完整的曲子,而是弹了一个极短的音节——《招魂》的起调。
这是谢家禁曲,非血亲不可共鸣。
可就在音落的瞬间,谢无涯虽未睁眼,腰间的墨玉箫却轻轻颤动,发出一声低鸣。
苏眠猛然捂住耳朵,整个人踉跄后退,撞上了墙壁。
“别弹了!”他嘶喊,声音不再是伪装的沙哑,而是清亮的女声,“那是我的女儿!你不能碰那段记忆!”
他喉间的饰物掉落,露出原本的声音。
沈清鸢瞳孔一缩。她再不犹豫,双手齐下,完整奏出《招魂》第一段。
琴音如刀,直刺识海。
苏眠抱住头,身体剧烈颤抖。他撕开外衣,扯掉脸上的面具——一层薄薄的蜡质假皮被揭下,露出底下白皙的皮肤。他又解开驼背的机关,整个人挺直起来,身高竟与沈清鸢相仿。
药童们惊恐后退,有人想上前扶他,却被他挥手推开。
他站在烛光下,脸上再无麻子,五官清晰显现:眉如远山,眼含秋水,左眼角有一颗极小的红痣。这张脸,与萧雪衣有七分相似,却又比她多一分温婉,少一分戾气。
更让沈清鸢心头一紧的是——这张脸,她在裴珩母妃的画像上见过。
“你是……”她声音压得很低。
苏眠——不,此刻已不能再称他为苏眠——缓缓跪倒在地,双手撑地,肩膀起伏。
“我不是苏眠。”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我是苏昭。二十年前,药王谷灭门那夜,我烧毁自己的容貌,偷走一具尸体顶替自己,从此以兄长的身份活在这世上。”
沈清鸢没动。她等她说下去。
“我本是前朝公主,母妃所出双生女之一。妹妹自幼体弱,被送入宫中为质,就是后来的裴珩之母。我留在民间,学医救人。云容找到我们时,母妃已病重。她让我带走尚在襁褓的裴珩,自己服毒引开追兵。”
她抬起头,眼中含泪:“我没能救她。但我守住了孩子,也守住了半块玉佩。”
沈清鸢低头看自己的琴匣。那里藏着另一块玉佩碎片,形状正好能与她说的那半块拼合。
“那你为何要扮成如今这副模样?”她问。
“因为云容在找我。”苏昭声音发抖,“她知道我还活着。只要我露面,她就会杀了所有认识我的人。我改头换面,只为活着等到这一天——等到天机卷重现,等到五血齐聚,等到能揭开真相的那一刻。”
她忽然转向谢无涯,目光复杂:“他也快醒了。他吹的《招魂》曲,是我小时候教他的。那时他还小,总躲在镜湖边听我弹琴。”
沈清鸢怔住。她从未听谢无涯提过这段过往。
“所以你知道《心弦谱》的秘密?”她问。
苏昭点头:“我知道开启天机卷需要医武双绝之人。也需要血脉相连的五人共同献祭。但最重要的是——必须有人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活。”
她看向沈清鸢:“你母亲当年就知道。她死前留下一句话:‘若清鸢见苏昭,便是命运重启之时。’”
密室内一片寂静。
门外的药童和护卫都不敢出声。绿鹦鹉缩在角落,不再叫嚷。
沈清鸢慢慢坐回琴台前。她的手放在弦上,却没有弹。
“你说你是萧雪衣的姐姐?”她终于问。
苏昭闭上眼:“她是我在逃亡路上捡到的孩子。天生白发,被家族遗弃。我看她可怜,便收养了她,教她用毒、制药。可后来云容找到了她,把她带走,洗去记忆,训练成杀人工具。我只能远远看着,不敢相认。”
“所以你恨云容。”
“我不只是恨。”她睁开眼,“我要她死。但她也知道我会回来。所以她让我亲眼看着妹妹变成怪物,看着我亲手救治的人一个个死去。她要我活着受罪。”
沈清鸢沉默良久。
她重新拨动琴弦,这一次,是《往生》的开头。
音波轻柔,如风拂面。
苏昭的身体微微一晃,眼泪终于落下。
就在这时,谢无涯的手指动了一下。
墨玉箫再次轻鸣,与琴音形成共振。
苏昭猛地抬头,嘴唇颤抖:“他……他听见了?”
沈清鸢没有回答。她继续抚琴,引导音波渗入谢无涯的经脉。
突然,苏昭扑到琴台前,一把抓住沈清鸢的手腕。
“别再弹了!”她声音破碎,“他会想起来的!他一旦想起那天的事,就会疯的!”
“什么事?”沈清鸢盯着她。
苏昭的眼中满是恐惧:“十五年前,镜湖边上,他亲眼看见我把一个婴儿投入湖中。他以为我杀了那个孩子。其实……其实那是云容的亲生儿子。她要用婴孩的血祭开启第一道封印。我抢下孩子,假装溺毙,暗中送走。可谢无涯不知道。他只记得我站在湖边,手里抱着尸体。”
沈清鸢的手指停在弦上。
她终于明白,为何谢无涯每杀一人必奏《招魂》。他在赎罪,为他以为自己见证过的恶行。
而真正的罪人,一直躲在黄金帷幕之后。
苏昭松开手,缓缓跪下,额头抵地。
“沈清鸢……”她低声说,“我是你母亲的陪嫁医女,也是雪衣的孪生姐姐。我叫苏昭。从今往后,我不再躲了。”
沈清鸢看着她,许久未语。
烛火跳动,映在琴弦上,泛出一点微光。
她的手指重新落下。
一个音,轻轻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