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站在主殿廊下,指尖还残留着琴弦的凉意。谢无涯已由暗卫扶入偏室歇息,呼吸虽稳,脉象却仍虚浮。她低头看着掌心那枚浅黄色药丸,是苏眠留下的第二味药。
这药她亲自喂了下去,可谢无涯服后吐出的黑血里,夹着一丝淡金纹路,像是经脉中残存的异力被强行逼出。她从未在其他伤者身上见过这种反应。
她转身走入内殿,从袖中取出两个瓷瓶。一瓶透明药丸泛青光,是明面上的解毒丹;另一瓶正是刚才所用的黄丸。她打开瓶塞,将一粒药放在鼻前轻嗅。
气味微甜,带着一丝腐叶般的沉香。这不是普通补药该有的味道。她记得《药典》提过,续元草与归魂胶混合时,会释放出类似雨后老树根的气息。这两种药材极难寻,且对体质有严苛要求,若用错人,轻则耗损寿元,重则经脉自焚。
她盯着药丸看了许久,走向东厢。
苏眠住的寝室门紧闭,窗缝透出一点烛火。她抬手敲门,声音很轻:“先生,我来送药。”
里面没有回应。
她推门进去。
桌上药碗翻倒,药汁洒了一地。苏眠坐在角落的蒲团上,驼背低垂,喉饰微微颤动。他听见脚步声,猛地抬头,麻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你怎么来了?”
“谢无涯服药后吐血。”她说,“血中有金纹。”
苏眠的手指动了一下。
沈清鸢把药瓶放在案上,“里加了续元草和归魂胶。这两种药,不是谁都能用。”
“我知道。”他声音沙哑,“所以他能活下来。”
“你也知道他会反噬?”
“我知道。”
“那你为何不提醒?”
苏眠没说话,只是抬起眼看着她。那双眼睛很亮,像烧着两簇火。
沈清鸢坐到琴前,指尖搭上弦。
琴音响起,是一段缓慢的调子,没有名字,也不成曲。这是她自创的《问心》,专为探察情绪而奏。音波无声扩散,直向对面之人。
共鸣术启动。
她立刻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排斥,像是撞上一道墙。但墙后有裂缝,情绪正从里面渗出——愤怒、痛苦、不甘,还有一丝……怜悯?
她加重指力,音调下沉。
画面浮现。
一个少女被锁在铁架上,手腕脚踝都有灼痕。她睁着眼,嘴唇开合,却发不出声音。窗外站着少年,满脸麻子,双手被刀鞘抵住后颈,跪在地上。两名佩剑男子站在他身后,一人冷笑:“你妹妹体质特殊,正好试新方。你若听话,日后还能当个医奴。”
少年咬破嘴唇,没动。
沈清鸢手指一顿。
琴音未断,但她已看清了那段记忆。
她低声问:“那就是你的妹妹?”
苏眠猛然站起,撞翻蒲团。“别碰她的事!”
“你们是药王谷的人。”
“我们是人!”他嘶吼,“可他们不把我们当人看!五大世家联名签了《药人录》,每年献三十六名活体供试毒炼方。我妹妹排在第七位,只因她天生寒脉,能承百毒而不死。”
他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他们把她关了三年,最后拿‘九转归魂散’做实验。那药成了,她死了。没人记得她的名字,只说‘第七号成功,可推广’。”
沈清鸢沉默。
“你说你恨世家?”她慢慢开口,“可你还在救人。”
“我不救!”他突然笑了一声,“我是在赎。每一个送到我面前的世家子弟,我都想让他们尝尝那种滋味——经脉如刀割,五脏似火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每次看到他们疼得打滚,我又忍不住加药,怕他们真死了。”
他指着那瓶黄丸,“裴珩重伤那次,我也在他药里加了断魂膏,只要七日不服解药就会全身溃烂。可后来我改了方子,换成续元草。因为他醒来第一句话是‘伤兵都安置好了吗’?”
沈清鸢抬眼看他。
“我不是慈悲。”苏眠声音低下去,“我只是……不想变成他们。”
沈清鸢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将整瓶药递过去。
“你若不信我,可以现在毁掉它。”
苏眠盯着药瓶,手伸出去又收回。
“你不怕我害你?”
“你若要害我,早在第一次看病时就动手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
殿门被推开,裴珩走了进来。他一身玄甲未卸,肩头还有干涸的血迹,进门后目光扫过两人,最后落在沈清鸢脸上。
“听说你在查药的事?”
沈清鸢点头。
裴珩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直接按在自己心口。
“我的命,你若要,现在取。”
苏眠愣住。
“你要恨世家?”裴珩盯着他,“我就是。母妃死于毒茶,凶手是萧家旁支,朝廷压下案子,因为我父皇需要萧家军。我十三岁就知道,权势之下,人命不过数字。”
他松开手,但没退后,“你要报仇,冲我来。杀我,放毒,都可以。但若因为你的恨,让她少一剂药,让一个本可活下来的人死了——那你妹妹的死,就成了笑话。”
殿内一片寂静。
绿毛鹦鹉蹲在架子上,忽然开口:“沈姐姐快跑。”
接着又顿了顿,小声说:“沈姐姐……别怕。”
苏眠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布满疤痕,指尖微微颤抖。
他慢慢弯腰,捡起翻倒的药碗,放在案上。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块布,擦去地上的药渍。
“药我可以继续制。”他说,“但我要亲眼看着它进谁的嘴。”
沈清鸢轻轻点头。
裴珩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向侧厅。
沈清鸢回到琴边坐下,手指抚过琴面。她没有收琴,也没有离开。
苏眠站在原地,喉饰轻轻晃动。他看着沈清鸢,忽然说:“你母亲中毒那天,我也在场。”
沈清鸢手指停住。
“我不是救她的人,我是去收尸的。那时你还小,抱着她哭,手里抓着一片碎瓷。我本想带走她尸体做研究,可看你那样,最终还是开了方。”
他低头,“我欠你一条命。所以这些年,只要你需要药,我都给。”
沈清鸢抬起头,“现在呢?你还觉得欠吗?”
苏眠没回答。
他转身走向门口,在门槛处停下。
“明日午时,镜湖东岸的约,我会去。”他说,“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了我自己。”
门关上了。
沈清鸢一个人坐在殿中,琴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她弹的是《赎》。
音波缓缓流动,不再探向他人,而是沉入自己体内。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握着她的手,嘴唇开合,只说了两个字:活着。
裴珩从侧厅走出来,站在廊下听了一会儿,没说话。
沈清鸢停下琴,抬头看他。
“你不走?”
“我等你弹完。”
“为什么?”
“因为你刚才没问我,要不要活。”
沈清鸢看着他。
裴珩走近几步,站在琴前。“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在我面前质疑药的人。别人要么全信,要么全拒。只有你,一边用,一边查。”
他伸手,轻轻碰了下琴弦。
一声短音响起。
“下次怀疑什么,直接来问我。”他说,“不用绕一圈。”
沈清鸢点头。
裴珩转身要走,却又停下。
“对了。”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云家昨夜传讯,说血刀客之女今日会来求见,带了一份阵图,说是破七情阵的关键。”
他把信放在琴上。
“她已经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