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沈清鸢的手指还搭在琴弦上,呼吸尚未完全平稳。刚才那道流光入体时的冲击仍在体内回荡,她能感觉到天机卷的音律还在识海深处缓缓流转,像一条不断延伸的暗河。她的眉心仍有余热,朱砂痣贴着皮肤,隐隐发烫。
她没有回头去看是谁来了。
脚步停在高台边缘。
来人没有上台,也没有开口通报。风从北面吹来,带着沙尘的气息,也带来了更远的地方的声音——一声号角,自天际裂开。
低沉,悠长,三短一长。
沈清鸢指尖一动。
这声音她认得。是云铮的号角。当年他在蛇窟外用断骨敲击铁链发出的暗语,后来被他编进号角节奏里。三年前最后一次听到,是在听雨阁密道口,他替她挡下七支毒箭后,用尽力气吹响的求援信号。
如今这一声,不是求援。
是宣告。
她闭眼,十指轻落,琴音起,奏《望边》曲。这不是完整的曲子,只是几句片段,却足够让她调动共鸣术,顺着那号角声探出去。她的意识随音波向北延伸,穿过山岭,越过荒原,落在一支正在行进的队伍上。
她“听”到了心跳。
云铮的心跳。
稳定,有力,带着压抑多年的决意。
她还听到了马蹄踏雪的声音,整齐划一,约有万人规模。铁链拖地的节奏断续响起,那是他背上的玄铁重剑在行走。她捕捉到一丝熟悉的旋律,是他曾在听雨阁偷学的《广陵散》片段,只弹过一次,却被她记住了。
这不是叛军。
也不是外族。
是一支刚刚脱离旧主、正要立旗的新势力。
琴音未断,她已睁眼。
“不是敌人。”她说。
谢无涯站在她左侧,墨玉箫仍握在手中,指节微紧。他没放下防备,眼神盯着远方地平线:“可他是云家人。”
沈清鸢摇头:“但他现在,只为一人出征。”
话音刚落,第二声号角再响,比先前更急,更烈。紧接着,天地尽头浮现出一面旗帜——黑底红云,中央一柄断裂锁链缠绕的重剑,正是云铮自立的军旗。
九阙众人开始骚动。
有人低声议论:“这是哪方兵马?”
“从未见过这旗帜。”
“莫非是边关溃军造反?”
更有萧家残党趁机散布言语:“云铮本就是云家走狗,如今突然现身,怕是与西域勾结!”
声音传到台上,谢无涯冷笑一声,抬手就想以箫音震碎那些杂音。沈清鸢却轻轻拨动一音,止住了他。
她指尖移向第三弦,那是修补过的那一根。她记得这根弦断时的声响,也记得自己如何一寸寸将它重新接上。她拨下一音,短促清亮,直贯云霄。
这是她教云铮的第一句琴语。
“信我,勿疑。”
远方,旗帜猛然展开。
云铮立于千军之前,左手高举号角,右手挥剑斩落肩上铁链。铁链坠地,发出沉重声响,惊起一片飞鸟。
他抬头望向高台方向,声音随风传至全场:“沈阁主!我云铮率边关义军三万,自此脱离云家,奉听雨阁为主!此生执剑护阁,生死不悔!”
字字清晰,如锤击鼓。
九阙众人神色剧变。
有人退后半步,有人握紧兵器。他们曾以为今日最大的变数是天机卷认主,却不料紧接着就有一支三万人的边关军队易帜归附。江湖格局,正在无声中改写。
谢无涯终于收回墨玉箫,插回腰后。他看着远方那面旗帜,冷声道:“这傻子……还真把自己当她的剑了。”
语气讥讽,眼中却掠过一丝认可。
沈清鸢没说话。她低头看着膝上的琴,天机卷的流光仍在琴面下游走,像是有了生命。她知道,云铮这一声号角,不只是效忠,更是一种呼应——她被天命选中,而他,选择主动站到她身后。
她不需要再多说什么。
她的存在,已是命令。
第三声号角响起时,她再次拨弦。
这一次,琴音与号角遥相呼应,形成短暂共鸣。她借着这股音波,再次探入云铮的情绪。忠诚依旧,但多了一丝隐忍后的释然。他还藏了一句话没说出口——
“你让我活下来,我就为你杀出去。”
她手指一顿,随即松开。
谢无涯察觉她动作微滞:“你还听到了什么?”
她没答。
她不能说。
共鸣术看到的东西,不能轻易宣之于口。
她看到了云铮军中,有一批身穿旧甲的士兵,胸前刻着前朝军徽。她还看到,在队伍最深处,押送着一辆封闭的铁车,车内传出微弱的铃声,像是某种机关在运转。
那不是普通的兵械。
那是前朝遗物。
也是云铮三年来在边关暗中集结的力量。
她只知道,这支军队来的目的,不只是归附。
而是准备应战。
谁?
她不知道。
但她能感觉到,这场归附,只是一个开始。
九阙众人渐渐安静下来。他们看着高台上的女子,看着她手中的琴,看着那仍在旋转的九阙令。他们开始意识到,今日所见,不是一场比武的结局,而是一个新时代的开端。
江湖不再是单打独斗的天下。
权柄、势力、人心,都在向一个人汇聚。
沈清鸢缓缓起身,琴仍置于膝前。她没有看向台下,也没有回应任何目光。她只是望着北方,望着那面迎风招展的黑底红云旗。
风更大了。
吹动她的衣袖,也吹动她腰间的十二律管,发出细微碰撞声。
谢无涯站到她并肩位置,不再居后。他的姿态变了,不再是守护者,而是并肩者。他知道,接下来的事,不会只靠一把箫就能解决。
“你要他做什么?”他问。
沈清鸢沉默片刻:“守边关。”
“他若要你下令出征呢?”
“我会给。”
“哪怕对手是云家?”
她转头看他一眼:“哪怕。”
谢无涯嘴角微扬,没再说什么。
他知道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不是靠言语,而是靠那一声号角响起时,她指尖毫不犹豫拨出的琴音。
远处,云铮收起号角,翻身上马。他摘下腰间一枚糖渍梅子,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让他想起七年前那个雨夜,沈清鸢坐在听雨阁檐下,一边抚琴一边递给他一颗糖。
“活着回来。”她说。
他当时没答应。
现在,他做到了。
他举起重剑,指向北方:“全军——听令!”
三万将士齐声应和,声震荒野。
沈清鸢听着那片声浪,手指轻轻抚过琴首。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只是一个世家嫡女,也不再只是一个琴师。
她是阁主。
是令出之人。
是无数人愿意为之赴死的名字。
谢无涯忽然道:“这新势力,怕是冲你来的。”
沈清鸢点头:“我知道。”
“那你准备好了吗?”
她没回答。
她只是再次拨动琴弦。
一音落下,清月如刃。
正好与远方传来的马蹄声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