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悬在树梢,天色未明。沈清鸢脚步一顿,抬手按住琴弦。她的指尖还残留着《引路》的余韵,可风里传来的气息变了——不再是单纯的硫磺与焦木味,而是混进了铁锈般的腥气。
她望向远处。火光已经烧得很高,敌军确实在焚营。但那火势不像是毁迹,倒像在清理什么。
裴珩从山脊转出,玄衣被夜风吹得紧贴肩背。他站到她身侧,目光扫过燃烧的营地,右手小指无意识地转了下戒指。云铮落在后头,肩上的血浸透了半边衣料,走路时左臂垂着,不敢用力。
“他们动作太整齐。”裴珩低声说,“不是慌乱撤离,是计划好的转移。”
沈清鸢点头。她闭眼调息,再睁眼时指尖已搭上琴弦。《问心》的第一个音轻轻拨出,音波顺着风扩散,探入火场边缘的空气里。她的共鸣术捕捉到了细微的震动——地下有埋设物,不止一处,呈线状排列。
“下面有火药线。”她说,“还没引爆完。”
裴珩眼神一凝。他迅速从怀中取出一方卷轴,摊开在一块平整的石面上。卷轴展开时泛起微光,地形轮廓缓缓浮现,正是这片密林与周边洼地的沙盘图。他指尖划过几处节点,真气注入,沙盘上的光影随之流转。
“假营只是诱饵。”他指着沙盘一角,“他们真正的营地不会离水源太远,又要避开主道。这里最可能——西北三里外的断崖谷,背靠岩壁,前有雾障,易守难攻。”
沈清鸢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里一片昏暗,连火光都照不到。
“我们不能等他们布防完成。”她说,“必须逼他们提前动起来。”
裴珩看向她:“你要做什么?”
“点燃剩下的火药。”她将琴横放膝上,调了调音,“用《焚星》。”
裴珩皱眉:“你刚才已经耗了不少内力。”
“没时间了。”她手指轻压弦面,“火一起,他们会以为我们发现了真营位置,必然加速撤离。只要他们动,就能暴露路线。”
云铮忽然开口:“火药埋得深,单靠音波不够。”
沈清鸢看了他一眼:“我知道。所以我要让音波沿着火线走,一点一点引过去。不能快,也不能断。”
她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中已没有犹豫。第一个音落下,清冷如星坠荒原。音波贴着地面滑行,钻入土层缝隙,顺着早已铺设好的火药线蔓延而去。
远处火焰猛地一跳。
紧接着,第二处火头炸开,火星四溅。第三处、第四处接连爆燃,火势迅速扩大。浓烟翻滚中,七处火点竟在混乱里显出某种规律——北端四点连成斗身,南侧三点斜延为柄,赫然是北斗七星的形状。
裴珩瞳孔骤缩。他低头看向沙盘,又抬头看天,再看向那片火海。他猛然抽出腰间匕首,在沙盘上快速画出七点连线,与火势分布完全重合。
“这不是偶然。”他声音压得很低,“这阵型有人设计过。”
他的目光转向云铮:“是你留下的图?糖罐底下的那些标记,是星位?”
云铮没说话。他站在原地,肩上的血还在流。火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一层暗红。他慢慢抬起左手,袖口滑落,露出手臂内侧一道胎记——形状如跃动的火焰,边缘扭曲,却与空中七星火阵的排布隐隐呼应。
沈清鸢的目光落在那胎记上。她记得小时候教他弹琴,他总把手藏在袖子里。她问过是不是伤疤,他摇头说不是。
原来不是伤。
是记号。
裴珩盯着那图案,手指在沙盘边缘敲了一下:“糖罐阵法里的七个关键点,对应七星方位。你早知道他们会把假营设在这里,也知道火一起,这些点会自然形成星图。”
云铮终于开口:“我知道他们会在子时焚营,也知道风向会让火往七个方向走。我只做了……能做的准备。”
“所以你送来那支箭,不只是为了让我们发现假影。”沈清鸢声音很轻,“你是想让我们看到火中的星位。”
云铮没否认。他收回手,袖子重新盖住胎记,动作缓慢,像是怕惊扰什么。
火势越烧越旺。第七处火头彻底燃起,北斗星图完整显现。就在此刻,地面传来细微震动——不是来自火场,而是从西北方向传来。
有人在移动。
大批人马正在撤离。
裴珩立刻俯身查看沙盘。他指尖划过断崖谷的位置,沙盘上浮现出一行细小的红点,正从山谷深处向外延伸,路径清晰。
“他们在撤。”他说,“真营就在那里。”
沈清鸢强撑着再拨一音,《焚星》的尾调拉长,音波持续压迫火线,让星图维持更久。她的额角渗出汗珠,喉间有血腥味涌上,但她没停。
火光映照下,裴珩迅速从怀中取出一枚铜哨,短促吹了一声。远处山脊后传来两声回应,极轻,像是夜鸟扑翅。
前锋部队已接到信号。
“通知他们,按沙盘路线包抄。”沈清鸢收手,琴音戛然而止,“不得惊扰百姓,不得擅入民宅。”
裴珩点头,又吹了一次哨音,这次节奏不同。
三人静立原地。火还在烧,星图在夜空中静静燃烧,像一张摊开的地图,指向隐藏的真相。
沈清鸢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微微发抖,琴弦上沾了汗,有些滑。她慢慢将琴背好,动作稳,但呼吸仍有些不匀。
裴珩收起沙盘,卷轴合拢时发出轻微的响声。他看了云铮一眼,目光在他左臂停留片刻,又移开。
“你为什么不早说?”他问。
云铮望着火场,声音低哑:“说了,你们也不会信。”
“现在就信了?”裴珩冷笑。
“我不需要你们信。”云铮转过身,面向两人,“我只需要你们看见。”
沈清鸢看着他。他的脸在火光下显得很疲惫,眼底发青,像是很久没睡。但他站着,哪怕受伤,也没有弯腰。
她忽然想起那个总躲在树后的少年。他从不碰她带来的点心,只默默接过她递的琴谱,一遍遍练。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云家不要的孩子,送来当质子,不必多管。
她当时不懂什么叫“不必多管”,现在懂了。
有些人活着,就是为了被牺牲。
她收回目光,手指轻轻碰了下琴弦。共鸣术还在运转,她能感觉到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密集——敌军主力确实在撤离,速度比预想快。
“他们察觉了。”她说。
裴珩立刻展开沙盘,重新注入真气。沙盘上的红点移动加快,正从断崖谷口分散成三股,分别向西、北、东三个方向撤退。
“他们要分兵。”他眉头紧锁,“想甩掉追踪。”
“那就让他们分。”沈清鸢声音冷静,“我们只盯主帐。”
她指向沙盘中央一处未动的红点:“那个点一直没变。那是统帅所在。”
裴珩盯着那点,忽然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敢把假营设得这么明显?”
沈清鸢摇头。
“因为他们不怕我们知道。”裴珩说,“他们早就料到我们会来查。这整件事,从那支箭开始,就是一场试探。”
云铮忽然抬头。
“你在怀疑我?”他问。
裴珩没回答。他只是将沙盘卷起,塞回怀中,动作利落。
“我们走。”他说,“前锋已经到位,必须赶在他们完成布防前拿下主帐。”
沈清鸢点头。她最后看了眼那片火海。北斗七星仍在燃烧,火光映在她眼中,像某种无声的提示。
她转身迈步,脚步虽慢,但没有迟疑。
裴珩跟上。云铮落后半步,肩上的血顺着胳膊滴下来,在地上留下断续的痕迹。
三人沿山脊前行。远处,前锋部队的刀柄轻碰声随风传来,整齐而压抑。
火还在烧。
云铮走过一块焦石时,忽然停下。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心有一道旧疤,是十五岁那年从蛇窟爬出来时留下的。他慢慢握紧拳头,指甲掐进肉里。
然后他抬头,望向密林深处。
那里,火光映照下的树影中,隐约有旗帜飘动。
不是外族的旗。
是沈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