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的冬天，是那种能冻进骨缝里的冷。林芝站在松花江边废弃的码头上，厚重的棉袄抵不住寒风，她感觉到体温正一丝丝从指尖流失。
“林芝，先走个位。”导演刁亦男蹲在监视器后，呼出的白气在眉毛上结了霜。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
林芝点头，踩过覆雪的木板。这片废弃码头是剧组寻了半个月才找到的景——锈蚀的铁架、破损的木箱、冻在冰面上的旧船，一切都符合《白日焰火》里那个灰色、破败、压抑的北方小城。
廖凡从旁边的临时棚里出来，他已经完全进入张自力的状态：油腻的皮夹克，永远没刮干净的胡茬，眼睛里是执拗混着疲惫。桂纶镁也准备好了，她裹着厚重的棉衣，脸色冻得发白，但眼神里是吴志贞那种特有的、冰封下的暗火。三人对视一眼，没打招呼，径直走向标记点——这是刁亦男剧组的特点，开拍前尽量保持角色状态。
这场戏是张自力追查多年后，终于在这里堵住了吴志贞和梁美娟。没有激烈的对峙，只有看似平常的对话，底下是暗流汹涌。
“林芝，”刁亦男走过来，哈着气说，“梁美娟现在是什么状态？”
林芝想了想。梁美娟是她在《白日焰火》里扮演的角色——一个在洗衣店工作了十五年的女工，沉默寡言，是吴志贞唯一的朋友，也是她秘密的守护者。
“她知道一切要结束了。”林芝的声音很轻，呼出的白气在空气里飘散，“她帮吴志贞隐瞒了这么多年，不是因为利益，是因为一种扭曲的共情。两个被生活困住的女人，在绝望里相互拉扯。现在警察找上门，她既怕事情败露，又隐隐有种‘终于来了’的解脱感。”
刁亦男点点头，没说话。这位导演以沉默和精准着称，他的认可往往只是一个眼神。
场记打板。
“《白日焰火》第四十二场一镜一次，开始！”
林芝转过脸，看着结冰的江面。她的侧脸在灰白的天空下显得格外瘦削，围巾是暗红色的，像冻住的血。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踩在雪上，咯吱咯吱。
张自力（廖凡）走近，他的目光先在吴志贞脸上停留，然后像刀一样刮过梁美娟。那是一种警察审视嫌疑人的目光，冰冷，专业，不带感情。
“这地方真冷。”廖凡的声音响起，带着张自力特有的、被烟酒熏过的沙哑。
吴志贞没回头，但梁美娟的睫毛颤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被摄影机精准捕捉——刁亦男的镜头从来不会错过这些细节。
“冷才能让人清醒。”林芝说，她的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江面，但尾音有一丝几乎听不出的颤抖。
“你是够清醒的。”张自力站到她们面前，距离控制得恰到好处，“清醒到能把所有人都骗过去。”
吴志贞终于转过头。镜头推近，特写——林芝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睛里有东西在碎裂，像冰面下的暗流。
“张警官，”林芝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风声吹散，“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明白。”张自力从口袋里摸出烟，叼在嘴上。打火机打了三次才着，火苗在风里摇晃，“你们俩都明白。”
刁亦男从监视器后站起来，搓了搓冻僵的手，走到三人面前。他没有立刻评价，而是点了支烟，吸了一口才说：“林芝，你那个呼吸节奏很好。但我要你再收一点——她不是怕警察，她是怕自己。”
林芝点头：“我明白了。”
“廖凡，”刁亦男转向男主角，“你太‘警察’了。张自力现在不是警察，他是个被开除的、执念成魔的前警察。你看她们的眼神里，应该有点别的东西——嫉妒？好奇？说不清的东西。”
廖凡沉思片刻：“懂了。”
十分钟后，拍摄继续。
这一镜拍了八条。刁亦男对细节的苛求在圈内是出了名的——梁美娟围巾被风吹起的角度，吴志贞手指在口袋里的动作，张自力抽烟时烟灰掉落的时机。拍到第六条时，林芝的脸已经完全冻僵了，做细微表情时肌肉都在发痛。但刁亦男说，这正是他要的状态——脸早就冻僵了，心也是。
“卡！过！”
全场没有欢呼，只有松了一口气的叹息。在刁亦男的剧组，一条过是常态，八条也不算多。
回酒店的路上，林芝靠着车窗，看着哈尔滨的夜景。这座城市的冬天有一种沉静的绝望感，很符合《白日焰火》的气质。手机震动，是李雪发来的消息：
【《失恋三十三天》票房破三亿了，院线要延长上映一个月。有几家媒体想约专访，聊黄小仙和吴志贞的反差，接吗？】
林芝打字：【不接。电影上映期过了，该往前看了。】
李雪秒回：【明白。那《白日焰火》的宣传期呢？需要提前准备你和廖凡互动话题吗？】
林芝想了想：【不用刻意。电影本身会说话。】
第二天到片场时，林芝发现气氛有点不一样。
洗衣店的景还是那个景，机器还是那些机器，但棚里多了个火炉——不知道哪个工作人员弄来的，铁皮炉子烧得通红，上面还架着个水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林老师早！”场务小李递过来个烤红薯，热乎乎的，“刚在炉边烤的，可甜了。”
林芝接过，掰开咬了一口，甜糯的热气直往胃里钻。她边吃边往化妆间走，听见廖凡在里面跟化妆师聊天：
“你说这哈尔滨的暖气是不是太足了？我这皮夹克穿得一身汗。”
“廖老师您就知足吧，待会儿出去拍外景，冻不死您。”
“所以我这不提前热身嘛。”廖凡说着做了几个伸展动作，皮夹克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林芝推门进去，廖凡冲她扬了扬下巴：“早啊，吴志贞同志。”
“早，张自力警官。”林芝坐下开始上妆，从镜子里看他，“你昨天那条抽烟的戏，烟灰掉得挺准啊。”
“练的。”廖凡一脸严肃，“为了艺术，我专门练了三天怎么让烟灰在特定时间掉落。”
化妆师噗嗤笑了：“真的假的？”
“当然是——”廖凡拖长声音，“假的。就是运气好。”
棚里一阵笑声。
开拍前，刁亦男把林芝叫到监视器旁。导演今天换了顶毛线帽，看着比昨天暖和些。
“今天这场戏，”他说，“你看着梁志军被抓走。”
林芝点头。吴志贞这个角色复杂就复杂在这里——她对梁志军有感情，但那种感情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恐惧、依赖、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共谋感。
“我要的不是悲伤，是……”刁亦男想了想，“是松一口气后的空虚。你能明白吗？”
“明白。”林芝说，“背了多年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但人也空了。”
“对。”刁亦男难得地笑了一下，“就是这个。”
场记打板。
这场戏在洗衣店门口拍。梁志军被便衣警察带上车，吴志贞（林芝）站在洗衣店玻璃门后，透过雾气蒙蒙的玻璃看着这一切。
按照剧本，吴志贞应该面无表情，直到车子开走，才慢慢滑坐在地上。
但拍到第三条时，出了点意外。
饰演梁志军的演员被“带上车”时，脚下一滑——地上结冰了——整个人差点摔倒。旁边的“警察”赶紧扶住他，但动作太急，两人撞在一起，场面顿时有点滑稽。
“卡！”刁亦男喊，“没事吧？”
“梁志军”站稳，笑了：“没事没事，就是有点丢人。”
全场也笑了。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休息五分钟！”刁亦男说，“场务，把地上的冰铲一下。”
林芝站在门后，看着工作人员忙碌。廖凡走过来，递给她一瓶热水：“捂着，别冻着。”
“谢了。”
“你说，”廖凡看着外面铲冰的场务，“咱这戏拍完，我是不是就能告别这皮夹克了？我都快穿出感情了。”
“感情多深？”
“深到我想给它办个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