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杜若萱将“安分”二字刻进了言行举止里。
她手脚麻利得不像寻常江南女子,晨起天刚蒙亮,便已提着铜壶往顾晏之的书房去,炭火烧得恰到好处,既暖了屋子又无半分烟味。
案头的笔墨总是研得浓淡适宜,宣纸铺得平平整整,连他惯用的那方砚台,都被擦拭得莹润发亮。
打理饮食时更是细心,顾晏之赈灾操劳,脾胃偶有不适,她便每日换着花样炖些清淡滋补的汤品,莲子百合羹去心火,山药排骨粥养脾胃,连小菜都切得粗细均匀,配色清爽。
她话极少,却像长了双通透的眼睛,总能精准捕捉到他的需求。
顾晏之处理公文到深夜,指尖刚泛起凉意,一杯温热的雨前龙井便已递到面前,杯沿不烫不凉,刚好适口。
他因赈灾进度不顺而眉头紧锁时,她不会多言劝慰,只默默换了盏安神的菊花茶,再摆上一碟清甜的莲子糕,用细微的举动抚平他的焦躁。
她的眼神清澈得像江南春日的溪流,不含半分杂质,笑容温婉柔和,说话时声音轻软,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吴侬软语,听着便让人舒心,任谁看了,都只当是个单纯无害、温顺乖巧的姑娘。
顾晏之心中的戒心,便在这日复一日的妥帖照料中,悄悄松动了几分。
他起初只当她是个手脚勤快的侍女,却渐渐发现,这杜姑娘绝非只有表面的温顺。
偶尔得空,两人在书房或是庭院中闲聊,谈及江南的风土人情,她能细说苏杭的断桥残雪、秦淮河的画舫笙歌,连街边巷尾的特色小吃都描述得活灵活现。
论及诗词歌赋,她对李白的豪放、李清照的婉约都有独到见解,偶尔随口吟出几句自己的小诗,字句清丽,意境悠远,竟让饱读诗书的他都忍不住刮目相看。
更让他觉得奇妙的是,杜若萱似乎总能与他“不期而遇”。
他得空去城中最有名的清茗茶馆喝茶,刚落座不久,便见她捧着一本诗集,安静地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阳光洒在她发间,恬静得像一幅画,见了他也只是浅浅一笑,轻声道:“殿下也来喝茶?真巧。”。
他微服去城郊体察民情,走得口干舌燥,她便提着食盒从田埂那头走来,笑容温婉:“听闻殿下今日来此,特意做了些点心和茶汤,殿下尝尝?”。
夜晚他心烦难寐,在庭院中散步,刚走到月季花丛边,便见她提着一盏小小的宫灯,正仰头赏花,见了他便屈膝行礼:“殿下深夜未眠,可是有心事?这院中月季开得正好,陪殿下说说话,或许能解解闷。”
她的“偶遇”做得自然得不露痕迹,没有半分刻意纠缠的意味,反倒像是冥冥之中的缘分,让顾晏之渐渐放下了疑虑。
他这些时日正因沈玉薇的冷淡疏离而心烦意乱——那位青梅竹马的世家小姐,自他奉命赈灾离京后,便只寄过一封寥寥数语的书信,字里行间满是疏离客气,全无半分情分。
而杜若萱的出现,恰如一缕清风,吹进了他沉闷压抑的生活。
她的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与沈玉薇的清冷孤傲形成了鲜明对比。
几日后,赈灾事宜终于圆满处理完毕,流民安置妥当,粮款发放到位,地方官员也已交接清楚。
顾晏之站在驿站的窗前,望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色,心中已有了决定——是时候回京城了。
临行前夜,他叫住了正要退下的杜若萱。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她垂着头,神色温顺,仿佛在静静等待他的吩咐。
“杜姑娘,”顾晏之开口,声音比往日温和了几分,“赈灾已毕,我明日便要启程返回京城了。”
杜若萱的身子微微一顿,似乎有些意外,随即抬起头,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狂喜,那狂喜像星火般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下一刻,她的眼中便被满满的感激与羞涩取代,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轻声道:“殿下要回京城了?”
顾晏之点头,目光落在她清澈的眼眸上,他顿了顿,缓缓说道:“你若是愿意,便跟我一起走吧。到了京城,我会为你安排一个安稳的去处,保你衣食无忧。”
听到这话,杜若萱的眼眶微微泛红,她连忙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情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依旧温柔:“多谢殿下不弃。殿下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只求能一直留在殿下身边,为殿下分忧解劳。”
顾晏之见她如此,轻轻点了点头:“好。明日一早,你随我一同出发便是。”
杜若萱屈膝行礼,声音轻柔却坚定:“是,谢殿下。”
退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关上门,脸上的温顺羞涩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
……
太子府的朱漆大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向内敞开,门轴转动的声响在寂静的府门前格外清晰。
顾晏之一身素色锦袍,袖口微敞,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身旁的杜若萱则披着件月白披风,鬓边别着支素银簪子,眼神里藏着几分怯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里走。
踏过门槛时,顾晏之的目光扫过门房——那老仆正歪在门边的竹椅上打盹,嘴角还挂着口水,直到靴底碾过青石地面的声响惊动了他,才猛地惊醒,揉着惺忪睡眼抬头,看清来人时瞳孔骤缩,手里的茶盏“哐当”掉在地上,碎成几片。
“太、太子殿下?!”他慌忙爬起来,袍子上还沾着灰尘,连滚带爬地去推另一侧的偏门,“奴才该死!奴才这就通报……”
“不必了。”顾晏之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只径直往里走。
府里的景象比他预想的还要萧索,石板路上积着层薄灰,风卷着落叶滚过回廊,连平日里洒扫的婆子、修剪花枝的小厮都不见踪影。
廊下的雀笼空着,铜钩上锈迹斑斑,想来是许久没人打理了。
杜若萱下意识攥紧了顾晏之的衣袖,小声问:“这里……一向是这样吗?”
顾晏之脚步未停,只侧头看了她一眼,语气缓和些:“我离京前不是这样的。” 他顿了顿,扬声唤道:“顾青。”
阴影里立刻闪出个玄衣身影,正是他的贴身侍卫顾青,单膝跪地听令。
“去看看东跨院还能不能住人,让底下人把院子里的落叶扫了,换些干净被褥,再烧盆炭火——杜姑娘身子弱,受不得寒。”
顾青沉声应道:“是。” 起身时扫了眼四周,眉头微蹙,转身快步去找人,不多时便听见远处传来他压低的呵斥声,想来是在催人干活了。
他想起回京前写的那封信,字里行间特意提了杜若萱的事,当时还犹豫过是否要写得更明白些,现在看来,终究是多余了。
“先去偏厅坐会儿吧,”他对杜若萱说,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疲惫,“等顾青收拾好,再带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