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喊杀声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伤者痛苦的呻吟、乌鸦刺耳的啼鸣,以及空气中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硝烟混合的刺鼻气味。
回隆镇外的旷野,已然化作一片修罗场。
卢象关等卢家子弟奉命参与打扫战场。眼前的惨烈景象,远非昔日漕河之上那场短暂的水战可比。
断臂残肢,开膛破肚……这一切,强烈冲击着这些初历大规模陆战的江南子弟的感官。
更让他们内心挣扎与不适的是军中处理重伤匪徒的惯例。
对于那些显然已无法救治、只是在痛苦中等死的重伤号,负责清理战场的老兵往往面无表情地上前,手起刀落,给予一个“痛快”。
利刃入肉的闷响和濒死前短暂的抽搐,让几个年纪稍轻的卢家子弟脸色发白,胃里翻江倒海。
卢象关作为一名后世人,灵魂深处烙印着现代生命至上的观念,目睹此情此景,更是感到一种巨大的认知冲突和生理性的恶心。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专注于收缴散落的兵器,但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无孔不入,让他阵阵眩晕。
就在这时,回隆镇大门缓缓开启。
巡检沈靖安领着老秀才陈启明、粮商王德财、布商孙守业等一众乡绅,以及许多劫后余生的镇民,抬着热粥、担着清水、拿着干净的布条,涌了出来。
沈靖安快步走到正在指挥打扫的卢象升面前,推金山倒玉柱般单膝跪地,声音哽咽:
“卑职回隆镇巡检沈靖安,叩谢府尊大人救命之恩!若非大人及时来援,回隆镇数千百姓,今日必遭涂炭!”
他身后,陈启明等人也纷纷躬身长揖,许多镇民更是直接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卢象升连忙下马,亲手扶起沈靖安:“沈巡检请起,诸位乡亲请起!保境安民,乃卢某分内之事!诸位坚守危城,浴血奋战,方是真豪杰!”
陈启明老泪纵横:“府尊大人,众位将士们,请受老朽一拜!若非诸位将士用命,我等已成刀下之鬼矣!”
王德财此刻也全然没了商人的计较,激动道:“大人,将士们辛苦了!我等备了些薄粥清水,聊表心意,万望收纳!”
孙守业也连声道:“还有这些布匹,可作包扎之用,请大人务必收下!”
镇民们纷纷将食物和清水送到官兵手中,看着官兵们浑身血污、疲惫不堪的样子,眼中充满了感激与崇敬。
一些妇人主动上前,帮助照料伤员,清洗包扎。
这番军民鱼水情,稍稍冲淡了战场上的血腥与压抑。
卢象关看着眼前的情景,心中的不适感也缓解了不少,至少,他们的奋战保护了这些鲜活的生命。
突然,卢象关感到脚下地面传来极其轻微、却富有节奏的震动。他抬头望向震动传来的方向,远处天际线上,尘土微微扬起。
此时,卢象升已然重新上马,举着那具望远镜,凝神眺望着烟尘起处。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数十骑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尽头,蹄声如雷,迅速靠近。正是由千总赵崇山率领的、此前奉命追击匪首马翩翩的那支精锐骑兵。
赵崇山等人风驰电掣般来到卢象升马前,猛地勒住战马,战马人立而起,发出唏律律的长嘶。
他甚至没有下马,直接在鞍桥上朝着卢象升一抱拳,声音带着厮杀后的沙哑与疲惫:
“禀府尊!末将奉命追击,已斩获匪首马翩翩及其麾下主要头目共一十三人,首级在此!”
说完,他身后几名骑兵便将十几个面目狰狞、血迹斑斑的人头扔在地上!其中一个正是此前嚣张不可一世的匪首马翩翩!
这血腥而直接的一幕,再次强烈冲击了卢象关的神经。
“呕——!”
他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冲到一旁,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直吐得胃中酸水翻涌,眼泪都呛了出来。
其他几名卢家子弟也是脸色惨白,强忍着才没有失态。
卢象升和赵崇山的目光扫过呕吐不止的卢象关,眉头都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但并未出声。
卢象升只是对赵崇山微微颔首,语气平静:“辛苦了,归队休整。”
他理解这些族弟初次经历如此血腥场面难免不适,但既入行伍,这便是必须适应的现实。
回隆镇乡绅百姓见匪首伏诛,更是欢声雷动,对卢象升和官兵的感激之情愈发深厚。
“打扫战场,清点缴获,押解俘虏,班师回城!”卢象升不再耽搁,下达了最终命令。
大军押着长长的俘虏队伍,携带着缴获的兵甲、粮秣,在回隆镇军民感激的目光和夹道欢送下,浩浩荡荡返回大名府治所所在地——元城县城。
接下来的几日,卢象升忙于一系列繁冗的善后事宜:审问俘虏厘清匪情脉络、核实战功评定赏罚、抚恤阵亡将士、加固城防、向朝廷呈递捷报……直至诸事初步理顺,他才在府衙后堂,抽空召见了卢象关、卢象群等主要子弟。
卢象升先是详细询问了他们近期的训练进度,以及对回隆镇一战的切身感悟。
众人一一作答,谈及战场上的紧张、配合的重要以及自身不足,言语间多了几分沉稳。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那日战场上引人注目的“奇装异服”和特殊装备。
卢象升目光如炬,看向卢象关:“象关,你等当日所着之甲胄,所持之奇弓、异盾,乃至那能制敌于无形的短棍和可视远如近的‘千里镜’,似乎皆非我中土常见之物。南洋或者说西夷,竟有如此精良奇巧之器?”
卢象关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心中已有准备。他示意卢象群等人将几样代表性的装备奉上,然后亲自上前,逐一讲解其特点与用法:
“兄长明鉴。此物名为‘防刺服’,以特殊秘法编织,轻薄坚韧,寻常刀剑难伤……此盔能护头脸,抵御流矢飞石……
此名防爆盾,盾身轻便坚固,可抵冲击……此名‘望远镜’于行军布阵、侦查敌情,确有奇效……”
“至于这弓,它叫复合弓,射程、精度、力道皆远超寻常弓箭,但制作极其繁复,非大师不能为……而那‘电棍’,乃是利用海外异人发现的‘电’力,瞬间制敌,然其内藏机括,用后需以特殊之法补充‘电力’,极为麻烦罕见。”
讲解完毕,卢象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谨慎而明确:“兄长,不瞒您说,这些物件,确是通过一些……非常规的海外渠道所得,目前西夷也无法制造。
望远镜、防爆盾、防刺服此三类,若需求量不大,或可设法少量购得,用以装备军中斥候或重要将领,当能提升战力与存活之机。但数量一旦增多,不仅价格极其高昂,也极易引来瞩目招致风险。”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而如复合弓、电棍等物,其工艺更为诡奇,来源更是隐秘,所能获取的数量将更为稀少,风险也更大,几乎不可复制。”
卢象升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上轻轻敲击。
他拿起那具望远镜再次端详,又摸了摸防刺服那光滑而坚韧的材质,有时会长时间盯着卢象关的眼睛看,一言不发,卢象关被盯着心中直发毛。
卢象升沉吟片刻,并未深究其真正来源,只是缓缓道:“如此说来,这些确是非同小可之物。你之顾虑,亦有道理。眼下……暂且如此吧。至于采购之事,容后再议。”
他将望远镜郑重收起,心中已然开始盘算,如何将这些“奇物”在最关键的时刻,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至于卢象关的秘密,其实他并没有想太多,只以为是自家堂弟另有奇遇,一切不过卢象关自己做鬼心虚而已。
经漕河与今日回隆镇一战,卢家子弟头盔与防刺服都免不了不同程度的破损,急需更换,复合弓箭矢也所剩不多,电棍基本作废,成本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