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六月初十,大名府衙。
空气里弥漫着夏日特有的闷热,二堂内却因即将开始的议事而透着肃然。
漕运考察团离境已近半月,杳无音信,但卢象升并未因此懈怠,反而加快了某些部署。
此刻,卢象升端坐上首,同知陈敏政、通判白麒、户房经承孙德海、工房经承许良材分坐两侧。
元城县令刘昌与卢象关、卢象群则坐在下首。
就在卢象升准备开口之际,一名书吏匆匆入内,双手捧着一份刚到的邸报,神色凝重。
“府尊,京师急递,六百里加急。”
堂内气氛陡然一紧。非重大事,不会用此等传递。
卢象升接过,展开迅速浏览。他的面色起初平静,随即眉头微蹙,看到最后,握着邸报的手指关节隐隐发白。
半晌,他才缓缓将邸报递给身旁的陈敏政,声音低沉:
“辽东……出大事了。”
邸报在几位官员手中传阅,每看一人,脸色便难看一分。
当传到卢象关手中时,他心中已有所料,但亲眼看到那几行冰冷的文字,仍觉一股寒意自脊椎窜起:
“蓟辽督师袁崇焕,于六月五日诱斩东江镇总兵毛文龙于双岛,列其十二大罪,以尚方剑诛之……东江镇暂由副将陈继盛统摄……”
堂内陷入一片死寂。
毛文龙,这位盘踞皮岛八年、牵制后金侧翼、争议极大却也实实在在握有重兵的悍将,竟就这样被袁崇焕以如此雷霆手段诛杀!
刘昌额头渗出细汗,声音发颤:“这……这……袁督师怎能……未经朝廷三司会审,擅斩一品总兵大员……”
陈敏政捋着胡须,神色严峻:“毛文龙虽有跋扈之嫌,然东江镇孤悬海外,牵制建虏右翼,实为辽东重要一翼。如此骤然斩杀,东江数万将士……军心堪忧啊。”
通判白麒忧虑更深:“眼下陕西流寇未平,辽东局势本就紧绷。此举……建虏若趁机大举进攻,或东江镇生变,恐牵一发而动全身。”
卢象升沉默着,目光落在堂外炽烈的阳光上。
作为地方大员,他比在座诸公更清楚朝廷的困境——粮饷匮乏,党争不休,天灾人祸……袁崇焕此举,是壮士断腕的果决,还是自毁长城的鲁莽?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疲惫:“袁督师行事,向来果敢……或有过人考量。
然此事实在震动太大。东江镇如何安抚,辽东防务如何调整,朝廷自有处置。我等为地方官,当务之急是守土安民,稳固地方。”
他话锋一转,看向卢象关:“象关,李部堂临行前所言水泥验证之事,不可因辽事而缓。
越是时局动荡,路畅、港固、河安,于漕运、于地方安稳,越是紧要。如今有两项紧要工程,需你‘环球洋行’承揽。”
话题被拉回现实,但方才邸报带来的沉重氛围,依旧笼罩堂内。
卢象关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作为穿越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袁崇焕斩帅是明末悲剧的重要转折点,这不仅激化了矛盾,更将袁崇焕自己推向了绝路。但他不能说,只能将这些感慨深埋心底。
卢象升目光转向舆图,手指移向那条长长的红线,语气加重,“其一,便是这府城至小滩镇的官道硬化工程!
此路长三十五里,乃漕粮入府、商旅往来之命脉!如今黄土路面,晴天尘土飞扬,雨雪则泥泞难行,车马陷溺,漕粮损耗加剧,商民苦之久矣!”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李部堂离前,曾特意问及‘水泥可能筑路’、‘于漕运枢纽可有助益’。
本府与同知、刘县令等商议,并征询部分士绅商户之意,决定:以此路为试,全面改建为水泥大道!路宽需三丈,关键路段、桥梁、码头连接处更需加固。同时——”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小滩镇码头位置:“在小滩镇,依托现有码头基础,扩建一座大型水泥货运码头!码头需能同时停靠十艘以上漕船,设仓储、货场、起重架(吊机)。
并加固码头临河段三百丈卫河堤岸,以水泥护坡,防冲刷,固漕基!此乃李部堂明确提及‘欲观水泥于河工之效’的试手之处!”
堂内响起一阵低低的吸气声。虽然早有风声,但亲耳听到知府将展开如此庞大的两项工程,还是令人震动。
卢象升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依然落在卢象关身上:“象关,你那水泥,如今日产几何?可能支撑两项大工程?”
卢象关起身,早有准备:“回府尊,经两次扩窑,基地现有立窑十三座,水力球磨机三台,日夜轮作,日产熟料约两万八千斤,磨成可用水泥粉约两万三千斤。
若全力供应工程,且原料、燃料充足,日产可达三万斤以上。”
堂内响起低低的吸气声。这个数字意味着每天能产出相当于百万块青砖粘结效用的材料,而且凝结更快更坚。
工房许良材忍不住问:“卢公子,此产量可持久?煤、石灰石供应可跟得上?”
“许经承放心。”
卢象关答道,“石灰石取自磁州方向,已与当地矿主订立长契,由咱们自派车队运输,供应稳定。
粘土本地易得。煤,自邢台、峰峰采购,虽路途稍远,但采买渠道已通,且府尊特批,允我基地以‘工坊用煤’名义采购,沿途关隘给予便利。只要银钱跟得上,原料不断。”
同知轻咳一声,开口道:“府尊,两项工程,耗资巨大。府库近年来支应辽饷、赈灾,已颇吃力。这修路建码头之资…”
卢象升早有准备:“资金一事,已有筹措之策。府库可拨付部分启动银两,约五千两。元城县库出两千两。
其余,一则,向受益商户、粮行、车马行等募捐,本府与刘县令已初步接洽,彼等多愿出力;二则,仿效‘以工代赈’,招募流民、贫户,以工钱抵部分款项;三则…”
他看向卢象关:“工程所需水泥、部分铁件、设备等约一万五千两款项,由你‘环球洋行’承担。府衙将以优惠价格采购水泥,并许你未来数年优先承接府县相关工程之权,以此折抵部分工程款项。
具体数额比例,由户房与你详细核算。总之,公私两便,既要成事,亦不使你过于亏负。”
这是典型的明末地方工程筹资模式:官府牵头,绅商捐输,以工代赈,承包商垫资或实物投入,未来以特权或采购抵偿。
卢象关心念电转。这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订单”,也是将水泥技术大规模推向应用的绝佳机会。
虽然前期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还需垫资,但一旦成功,名利双收。何况,修建高质量的交通线,对他自己的南北物流同样至关重要。
“卑职领命!”
卢象关与卢象群齐声应道,“定为府尊、为乡梓,办好此两项工程!”
卢象升脸色稍霁,继续道:“工程具体事宜,由工房牵头,户房协理,元城县落实地方协调、民夫招募及治安。刘县令。”
刘昌连忙起身:“卑职在!”
“小滩镇码头扩建,涉及原有商户、码头力夫安置,河道临时管制,需你亲自坐镇协调,不可生出事端。赵巡检那边,全力配合。”
“卑职明白!定当竭尽全力!”
当卢象升最终拍板,成立“路港工程总办”,命卢象关任总办,卢象群副之,全权负责时,卢象关郑重领命,但也提出:
“府尊,工程浩大,尤其码头护堤涉及水文、结构,非寻常匠作。
卑职恳请,除征调本地有经验的河工、泥瓦匠外,能否容卑职另行寻访一些……精于水利、营造的专才?或可借鉴某些海外营造图式,以求万全。”
卢象升深深看他一眼,似明白他话中未尽之意,缓缓点头:“可。但所用之人,需查明底细。一切营造,需合规制,不可怪异。”
“卑职明白。”
接下来是细节商讨。工期节点、人力招募计划、物料采购清单、可能的难点(如河道施工时的水流干扰、水泥在水下的凝结问题)、与现有漕运的协调…
卢象关参考着现代工程管理的思维,提出了分段施工、流水作业、建立台账、设立奖惩等想法,让在座的官员耳目一新,虽然有些细节他们不甚明了,但整体思路清晰务实,令人信服。
会议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直到日落西山才大致议定框架。
离开府衙时,卢象升单独留下了卢象关。
“象关,”
卢象升的语气比在堂上温和许多,却更显语重心长,“此二工程,非同小可。成,则你与‘环球洋行’根基立稳,水泥之物可信于朝野,李部堂那边也好说话;败,或稍有差池,则前功尽弃,你我皆难辞其咎。”
“小弟明白。”
卢象关肃然道,“定如履薄冰,步步为营。”
“人力方面,招募流民务必谨慎,查明来历,编队管理,勿使奸细混入,亦防聚众滋事。
护卫队扩建之事,本府已批,可扩至一百五十人,但需精挑细选,加强操练,装备可逐步添置,首要确保基地与工地安全。”
“是。”
“去吧。放手去做,但有难处,随时来报。”
离开府衙,炽热的阳光扑面而来。卢象关心中却比天气更灼热。毛文龙之死像一记警钟,历史车轮正在加速。他必须更快,更稳。
“象群,”
他翻身上马,“回基地。我们有太多事要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