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九月中旬,大名府城西街,悦安客栈。
这座老字号客栈在秋日午后的阳光里,显得格外宁静。
三进院落,青砖灰瓦,招牌被岁月磨得发亮。大堂里飘着廉价的茶香和饭菜气息,几个南腔北调的客商凑在一桌低声谈着生意,
一个落第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在角落里就着花生米独酌,掌柜扒拉着算盘,伙计穿梭添茶送水——一切都是北方普通客栈该有的模样。
然而,这平静之下,暗流已在各个角落悄然涌动。
后院东厢房内,哈勒苏坐在临窗的方凳上,看似闭目养神,耳朵却捕捉着院内一切细微声响。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短刀粗糙的皮鞘,这是多年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
两名随从,巴雅尔和鄂嫩,一个靠门边从门缝看外间动静,一个检查门窗被褥与梁上床底有无人躲藏窃听。
“额真,”
巴雅尔压低声音,用女真语道,“白日里那伙计话多,但所言应非虚。这卢家已成气候,与官府勾结甚深。水泥管控极严,物料分号怕是也难入手。”
哈勒苏手腕一顿,刀锋寒芒微闪:“强龙不压地头蛇。硬闯其庄园是下策,劫掠运输风险亦大。明日去分号,观其虚实,寻其破绽。
这卢家既能将生意做得如此之大,往来账目、仓储运输、人员调度,必有疏漏可循。或可收买其内线,或可探知其薄弱环节。”
他眼中闪过狠厉:“大汗志在天下,此等奇物奇技,绝不能任其尽为南蛮所用!
李永芳大人费尽心力,送我等潜入明国,我等务必有所获,才能向额驸大人交差。哪怕只带回几袋水泥、几斤薯种、一张草图,亦是功劳!”
鄂嫩点头,摸了摸腰间皮囊里几块特意留下的、品相最好的烤地瓜:“这蕃薯,确是饱腹佳品。若我大金苦寒之地能种……”
“额真,院里有生面孔。”
巴雅尔从门缝窥视后,低声禀报,“斜对门茶楼,靠窗那人,坐了快一个时辰了,茶水没动几口。”
哈勒苏眼皮未抬:“几条尾巴?”
“暂时只发现这一条明显的。但客栈前后街口,多了两个卖炊饼和找短工的,眼神不太对。”
“明桩暗哨……”
哈勒苏嘴角扯出一丝冷笑,“看来咱们一进城就被盯上了。就是不知道,是明国的鹰犬,还是这卢家自己的护卫。”
他心中快速盘算。若是卢家护卫,说明其警觉性极高,对水泥等物看守极严。若是官府鹰犬……那麻烦更大,意味着自己一行可能早已暴露。
“包裹都处理干净了?”哈勒苏问。
“按您的吩咐,腰牌、密信、所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连同那几样特别的工具,都藏在城外老槐树下的石缝里了,做了记号。身上只留了寻常路引、散碎银两和三把配刀。”另一名随从答道。
“好。”
哈勒苏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今夜警醒些。若只是监视,便由他去。
若敢妄动……这客栈,便是第一处战场。记住,首要目标是脱身,若脱身不得,也要闹出足够动静,把水搅浑!”
后院二层偏房,青狐半躺在硬板床上,手里捧着一本翻烂了的《笑林广记》,看似读得津津有味,不时还发出几声低笑。
他面色苍白,带着读书人常见的羸弱,唯有那双偶尔从书页上方掠过的眼睛,幽深如潭,透着与外表不符的精明与冷冽。
他比哈勒苏早两个时辰入住,特意选了这间不起眼的后院二层偏房。
从哈勒苏进入客栈起,他就在观察。哈勒苏三人的关外口音和举止,他注意到了;
斜对面茶楼上那个气质独特的茶客,他也留意了;甚至客栈外那两个看似寻常却气息沉稳的“小贩”和“短工”,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呵,有点意思。”青狐合上书,无声地笑了笑。
济宁传来的指令是观察水泥、窃取情报,可没让他卷入别的麻烦。
这客栈里鱼龙混杂,看样子不止一方势力在活动。尤其是那三个关外人,煞气颇重,绝非善类。
他决定按兵不动,继续扮演好落魄文士的角色。
明日去“环球洋行”物料分号附近转转,找机会接触里面的伙计或管事,用银子或别的法子撬开嘴,才是正途。
至于客栈里的暗流……只要不波及自己,乐得看戏。
悦安客栈斜对面茶楼,沈默面前的粗茶早已凉透。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看似慵懒的坐姿,目光透过竹帘缝隙,将悦安客栈门口及二楼东厢几扇窗户的情况尽收眼底。
手下校尉扮成的炊饼小贩刚刚借着收摊,在客栈后巷快速侦查了一圈,回来低声汇报:
“大人,后院下房住着一个面色苍白的书生,看似寻常,但一直只在房中,未曾外出,有些蹊跷。另外,东厢那三人很警惕,门户一直只开一条缝。”
沈默手指轻轻捻着茶杯边缘。“书生……留意着。那三个建虏探子,今夜或许会有动作。
告诉弟兄们,眼睛放亮,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打草惊蛇。我要看看,他们来大名府,到底想干什么,又要和谁接触。”
客栈外街角,韩猛蹲在巷口阴影里,和另一个扮作短工的弟兄低声交换着信息。
他们比沈默的人更早锁定悦安客栈,但同样不敢靠得太近。
“猛哥,副领队带人到了,在两条街外候着。对讲机里说,让咱们见机行事,最好能摸清那三人底细,必要时可以……夜探。”手下低声道。
韩猛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夜探?好主意!等半夜,我亲自摸进去,翻翻他们的行李,看看有没有夹带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就在这时,客栈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呼喝声,打破了客栈表面的宁静。
一队穿着皂隶公服、腰挎铁尺锁链的衙役,在元城县捕头张彪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直奔悦安客栈而来。
张捕头年约四旬,面皮黝黑,一脸络腮胡,眼神锐利如鹰,是县衙有名的干练老手。
掌柜见状,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堆笑迎上:“张头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小店可是守法经营……”
张彪大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洪亮,确保客栈里外都能听清:“奉县令刘大人之命,巡查客栈脚店!
近日有宵小混迹,查验路引,盘问可疑!所有住客,待在各自房中,接受询问检查!抗命者,以妨害公务论处!”
客栈里顿时一阵轻微的骚动。客商们面面相觑,书生放下酒杯,伙计们停下脚步。
张彪目光如电,扫过大堂,然后一挥手:“从前院开始,一间间查!重点查三日前至今入住的所有单人客、关外口音客、形迹可疑者!”
这道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打破了客栈表面维持的微妙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