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隘的变化,是无声而剧烈的。若说月前这里还只是个略显杂乱的避难营地,如今已初具壁垒森严、生机勃勃的据点气象。加固的隘口工事、山脊若隐若现的哨位、坡地上整齐的田垄,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烟火气与劳作声,都昭示着一种不容小觑的秩序与力量。这种变化,寻常流民或许只觉得安心,但在有心人眼里,分量却重若千钧。
徐和便是在这样一个傍晚,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坳口。他依旧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棍,像个寻常的游方郎中。但当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新筑的夯土矮墙、墙上预留的射击孔,以及墙后值守人员警惕却不见慌乱的眼神时,眼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探视栾廷玉,而是背着手,慢悠悠地在据点外围踱步,看似随意,目光却像梳子一样,细细梳理着每一处细节:引水渠的走向、窝棚的布局和里面活蹦乱跳的牲口、甚至堆肥坑的位置。他看见狩猎队归来,抬着的猎物颇丰,队员虽疲惫却神情振奋;看见垦殖队的人正在收工,检查着田里的幼苗,低声交谈着施肥浇水的事;听见匠作区传来的、颇有节奏的打铁声。
我接到猴子通报,从正在规划进一步扩建的仓储区赶回来,正好在栾廷玉休养的窝棚前迎上他。
“徐老先生。”我拱手为礼,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但周身那股疏离感,似乎淡了些许。
“扈姑娘。”徐和微微颔首,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一瞬,又扫过我沾着泥土的手指和衣角,“月余不见,此地气象一新。姑娘好手段。”
这话听不出喜怒,更像是一种平淡的陈述。我引他进入棚内,栾廷玉正靠在炕上翻阅几张粗糙的地形图,见徐和进来,欲起身,被徐和摆手制止。
“栾教师气色大好,可喜可贺。”徐和自行在炕边的木墩上坐下,将药箱放在脚边,却没有如往常般立刻诊脉,而是看向我,“老夫此行,除了照例诊视,另有两事。”
我心里一动,面上平静:“前辈请讲。”
“其一,”徐和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陶瓶,比往常的药瓶略大,色泽深暗,“这是‘固本培元丹’,于栾教师眼下恢复元气,略有裨益。此前所用药散,可停用了。” 他将药瓶轻轻放在炕沿。
我瞳孔微缩。此前他给的药已是难得,这“培元丹”听名字便知更为珍贵。他突然拿出更好的药,是何用意?
栾廷玉亦是目光一闪,沉声道:“徐先生厚赐,栾某愧领。只是如此灵药,恐非寻常之物。”
徐和淡然道:“药为人用,合适便是寻常。栾教师早日康复,于此地方是幸事。” 这话说得平淡,却将赠药之举与据点安危联系在一起,分量顿时不同。
他没等我们深究,继续道:“其二,老夫近日偶闻一事,或与诸位相关。”他声音压低些许,“梁山泊内部,近来颇不平静。托塔天王晁盖旧部,与宋江心腹之间,因粮饷分配、战功归属之事,龃龉日深。宋江似有意对曾头市用兵,以期整合内部,然阻力不小。”
我心念电转。梁山内斗?这可是极其重要的情报!若属实,意味着梁山短期内或许无暇他顾,为我们赢得了宝贵的发育时间!但徐和为何突然告知此事?是示好,还是想借刀杀人?
“前辈消息灵通,”我谨慎回应,“却不知此事,与我等有何干系?”
徐和抬眼,目光深邃地看了我一眼,嘴角似有一丝极淡的弧度:“树欲静而风不止。黑风隘虽隐于群山,然扈家庄之事,梁山未必忘却。知其内情,方能早做绸缪。” 他顿了顿,似是无意地道,“听闻那‘扑天雕’李应,近来与宋江也走得并非那般亲近了。”
李应!扈家庄的盟友!这话像是在晦暗的迷宫中,又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
栾廷玉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多谢先生告知!此讯于我等,至关重要!”
徐和摆摆手,站起身:“消息真伪,自行斟酌。老夫一介郎中,悬壶济世,不涉纷争。只是,”他话锋微妙一转,目光再次扫过棚外井然有序的景象,“眼见一方百姓能得安居,亦是功德。这瓶丹药,用法照旧,温水送服即可。栾教师脉象已稳,日后可按需服用,不必定时。”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不必定时服用,意味着他下次未必会准时出现。而这“安居功德”之说,更是将他此次赠药、送讯的行为,罩上了一层似是而非的“善意”光环。
他不再多言,提起药箱,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棚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我和栾廷玉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与思索。
“这徐和……”栾廷玉沉吟道,“此番举动,与前大不相同。赠药赠讯,所图为何?”
我拿起那瓶“固本培元丹”,拔开木塞,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溢出,闻之令人精神一振。“药是好药,讯也是紧要的讯息。他这是在展示诚意,或者说……是在下注。”
“下注?”
“嗯。”我点点头,“他看到了我们的价值。不再是几个侥幸逃生的丧家之犬,而是一个有可能在这乱世站稳脚跟的潜力股。他今日之举,是雪中送炭,更是投资。那关于梁山和李应的消息,恐怕不是‘偶闻’,而是有意探查而来。”
“他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栾廷玉目光锐利,“仍是那‘归墟’秘境?”
“大概率是。但他也明白,以我们之前的实力,根本没资格与他探索秘境。所以他现在要做的,是帮助我们提升实力,让我们有资格成为他探索秘境的‘合作者’,而非随手可弃的棋子。”我分析道,“这比单纯的利用或胁迫,要高明得多,也……危险得多。”
因为这意味着,他将更深入地介入我们的发展,我们与他的捆绑也将更加紧密。福兮祸所伏。
“不过,眼下看来,利大于弊。”栾廷玉权衡道,“至少,我们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和宝贵的时间。”
“没错。”我将药瓶小心收好,“这份‘诚意’,我们收下。梁山内斗,是我们的机会窗口。必须趁此间隙,更快地‘高筑墙,广积粮’,同时,也要设法核实他带来的消息,尤其是关于李应的部分。”
徐和的这次到来,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远未平息。他看似只是送了药、传了话,却悄然改变了我们与这位神秘“药侠”之间的关系。从最初的试探、交易,到如今他主动释放善意、进行投资,我们这条原本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船,似乎吸引了一位深不可测的“领航员”。
只是,这位领航员的目的地,究竟是何方?前方的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却又显得更加深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