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深处,一间门窗紧闭、仅点着几盏幽暗长明灯的密室。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龙涎香,却压不住一股陈年的阴冷和若有若无的药草气息。四壁悬挂着深色帷幔,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彻底隔绝。
太后吕氏端坐主位,一身玄色常服,指尖缓缓捻动着一串乌黑发亮的佛珠,每一颗珠子上都刻满了细密的诡异符文,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幽光。
下首左边,是如同阴影般悄无声息、面色苍白如纸的前内务府总管谢慎;
右边,则是眉头微锁、连官袍褶皱都一丝不苟的宰相顾长渊。
三人之间的气氛,绝非盟友间的热络信任,反而弥漫着一种彼此审视、相互警惕却又不得不暂时合作的压抑。炭火盆中的银丝炭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响,更衬得室内死寂。
“都说说吧,”吕氏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平和舒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仿佛每一字都落在人心最紧绷的弦上,“皇帝此番‘病愈’归来,性情手段,与从前判若两人。行事乖张,用人唯亲,视祖宗法度如无物。哀家这心里,实在是……不安得很。”
谢慎阴恻恻地接话,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渗人的寒意:“娘娘明鉴。陛下何止是性情大变?简直如同换了魂灵!行事毫无章法,疯癫狂妄,却又每每能歪打正着,破我等多番苦心布局。尤其是对咱家……”他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怨毒,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竟敢当众行那等折辱之事!此仇不报,咱家枉自为人!”
顾长渊清了清嗓子,语气则更显沉稳持重,带着“忧国忧民”的腔调:“太后娘娘,谢公公,下官所虑者,乃国本朝纲也。陛下如今宠信一群来路不明、根基浅薄的佞幸,设立什么‘帅府’,将朝堂法度、议事规程视若无物。更甚者,其推行之新政,诸多条款皆有动摇士族根基、与民争利之嫌,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礼崩乐坏啊!” 他痛心疾首,仿佛真是为了萧家江山千秋万代而忧思。
吕氏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她清楚顾长渊那点盘算,无非是怕皇帝的新政损害了他背后庞大士族集团的利益,所谓的“国本”,不过是遮羞布罢了。
“顾相所言,深得哀家之心。皇帝如今行事,乖戾莫测,怕是已非昔日仁厚谦和的皇帝了。”
她这话意有所指,谢慎和顾长渊都心领神会。关于皇帝被“妖邪附体”、“异魂占据”的流言,本就是他们或明或暗推动散播的。
谢慎尖细的嗓音带着几分诡异的兴奋:“娘娘的意思是……陛下真的……”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做了一个扭曲置换的手势,昏黄灯光下,他的侧脸如同鬼魅。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吕氏模棱两可,将目光投向一直显得更为谨慎的顾长渊,“顾相乃士林领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耳目灵通,对此等关乎国体之异状……就毫无察觉?”
顾长渊被将了一军,花白的眉毛蹙得更紧,沉吟片刻,方缓缓道:“陛下言行确与以往大相径庭,判若两人。且其身侧,似总有一股不明之力相助,每每能化险为夷。只是……”他话锋一转,显得极为慎重,
“若真如市井流言所说,事关玄异鬼神,虚无缥缈,还需确凿无疑的证据,方能令朝野信服,避免朝局动荡。”他到底老谋深算,不想轻易被吕氏当枪使,去硬撼那明显透着古怪的皇帝。
“证据?”吕氏嗤笑一声,那笑声在密室里显得格外冰冷,“金殿之上,直言进谏的御史莫名癫狂;宫中数名老人,知晓些许旧事的,接二连三暴毙;北境战场,那困住数万大军的诡异黑雾;还有皇帝那身太医院都束手无策、却突然‘不药而愈’的‘病体’……这些,难道桩桩件件都是巧合?顾相,”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锥,直刺顾长渊,“莫非真要等到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把刀架在你我乃至所有士族的脖子上,才肯相信这世间确有非凡之力,确有不得不除之‘邪祟’?”
顾长渊脸色微变,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知道吕氏手段阴毒诡谲,这些离奇事件恐怕真与她脱不了干系,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更觉心惊胆战——与这样的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谢慎见状,浑浊的眼珠一转,趁机煽风点火,声音愈发尖利:“顾相,咱家是个直肠子,不懂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但咱家在宫里待了一辈子,明白一个理儿:如今这局面,单靠咱们哪一家,怕是都奈何不了那位‘陛下’了。他身边那个凌墨,武功深不可测,帅府那群小崽子也个个滑不溜手,难以抓住把柄。更别说……”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森森鬼气,“他背后可能还有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在撑腰啊!”
他转向吕氏,语气变得异常恭敬,甚至带着几分谄媚,意味深长地道:“娘娘您神通广大,见识非凡,或知晓克制那等邪祟之法。但若要成事,彻底拨乱反正,还需顾相您在朝堂之上,凭借威望,振臂一呼,方能汇聚大势,引领百官,行那雷霆之举啊。”
吕氏满意地瞥了谢慎一眼,接过话头,终于抛出了今晚的核心目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悲天悯人与蛊惑力:“哀家一把年纪,本是方外之人,不愿再多造杀孽,沾染因果。但为了大雍江山永固,为了先帝留下的基业不致毁于妖邪之手,有些事,不得不为。皇帝若真已非本人,乃妖物窃据龙庭,我等身为臣子,深受国恩,岂能坐视妖魔乱政,祸乱苍生?”
她目光锐利,缓缓扫过神色各异的两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心头:“谢公公掌宫内暗线,熟悉皇帝起居细节,便于查探虚实,掌控内宫;顾相手握朝堂言路,门生遍布,可定舆论风向,聚拢清流正义之力;哀家……不才,于古籍秘术中略有所得,或可设法应对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寻其破绽。只要我们三人齐心,里应外合,宫内朝堂,明暗相辅,何愁大事不成?届时,拨云见日,还我大雍朗朗乾坤,二位便是再造社稷的第一功臣!”
密室内陷入短暂的死寂。只有炭火盆中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映照着三张心思各异的、在幽暗光线下半明半暗的脸。
顾长渊内心挣扎如同沸水。与吕氏合作,风险极大,此妇人心狠手辣,事后未必容得下他。但一想到皇帝那些大刀阔斧、明显意在削弱士族特权的新政,想到那个难以掌控、行事不循常理的“帅府”,再想到吕氏话语中暗示的“从龙之功”和日后士族独大、把持朝纲的前景……巨大的利益诱惑与对现状的深切忧虑,最终压倒了谨慎。他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沉声道:“为江山社稷,臣……愿附娘娘骥尾。只是,不知娘娘……欲如何行事?” 这已是明确的表态。
谢慎见顾长渊终于松口,立刻躬身,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激动与狠厉:“奴才愿为娘娘前驱,万死不辞!定要叫那占据龙体的妖孽,付出代价!”
吕氏脸上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冰冷的、志在必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