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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宫阙的暮色总是来得格外早,秋日的斜阳尚未完全敛去余晖,重重的殿宇楼阁便已沉入一片朦胧的阴影之中。连绵数日的细雨虽已停歇,但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湿冷,仿佛能将一切声响与秘密都吸附其中,沉入那铺陈着光滑青石板的、幽深似海的宫巷深处。

瑶光宫内,数百盏宫灯次第燃起,将宽敞的殿宇映照得恍如白昼。数百名绮年玉貌的女史,身着统一的浅碧色宫装,或端坐于书案前誊抄典籍,或三五成群低声研习礼仪,或于琴案筝前练习音律。衣裙窸窣,环佩轻响,低语浅笑,交织成一幅表面宁静祥和、实则暗流隐现的宫苑画卷。她们是同时入宫的“良家子”,未来后妃的可能人选,此刻却都在这瑶光殿的方寸之地,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自己的前路。

林仙丽独坐于临窗的一张紫檀木矮榻上,手中虽执着一卷《女则》,目光却久久未落在那些规训女子的字句之上。窗棂外,最后一抹天光映照着庭中几株芭蕉宽大叶片上未干的雨珠,晶莹欲滴,却映不进她眼底的沉郁。田典簿那“失足落井”的惨状,如同梦魇中伸出的冰冷鬼手,不时攫住她的心脏。那不是意外,是警告,是灭口,是针对她暗中调查那批涉及“隆昌号”与前朝亏空账目的、赤裸裸的威胁。恐惧如同滑腻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几乎令她寸步难行。然而,在这冰冷的恐惧之下,一股更为执拗的不甘与决绝,亦如石缝中挣扎而出的草芽,顽强地生长着。她已触碰到了那隐秘迷宫的边缘,退后,或许能暂保平安,但前方被撕毁的账页、模糊的指向,如同幽暗深渊中唯一的微光,吸引着她,也逼迫着她。她不能就此罢休。

她微微抬眸,视线似是不经意地掠过殿内诸多或明艳、或清丽、或娇憨的容颜,最终落在那抹始终沉静如秋日深潭的身影上。苏姓女史正于不远处的一方梨花木绣架前俯身,指尖捏着细如发丝的绯色丝线,于素白如雪的吴绫上,极其专注地勾勒着一朵半绽的缠枝西番莲。她的姿态娴雅从容,气息宁和,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与暗涌都与她无关。在这批同时入宫的女史中,苏女史出身关东书香门第,家学渊源,才情品貌皆为上选,且性情温婉宽和,行事稳妥,是少数让林仙丽在心底觉得可以稍微信赖与倚仗之人。

暗暗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林仙丽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卷,缓步移至苏女史的绣架旁,声音柔婉地唤道:“苏姐姐。”

苏女史闻声,手中那枚细长的银针微微一顿,抬首望来,唇边自然漾开一抹清浅的笑意,如春风拂过静默的湖面,漾开圈圈温柔的涟漪:“林妹妹,可是看书倦了?不妨来瞧瞧我这新描的花样,总觉得这花瓣的弧度尚缺了些神韵。”

林仙丽依言走近,目光落在绣架上那渐成雏形、已显精致的莲花图案上,由衷赞了一句“姐姐妙手,这莲花已是栩栩如生了”,随即话锋不着痕迹地微转,声音压低,仅容二人听闻:“姐姐素来见识广博,妹妹近日因整理旧籍,偶然翻阅前朝宫档,见有记载宫人因行巫蛊厌胜之术而获罪,动辄株连数百人,血流漂杵……读来实在令人心惊胆战。不知……我大麦立朝,对此等大恶之术,是何等森严的律例?”她语速平缓,刻意在尾音处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初闻宫廷秘辛的不安与后怕。

苏女史拈着丝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那根绯色的丝线在她指尖微微绷直。她抬眸,仔细端详着林仙丽的脸庞,见她眉宇间确有一抹难以化开的忧色,眼神纯净带着惶惑,不似作伪,便也缓缓敛了唇边的笑意,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声音也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妹妹怎地忽然问起这个?此乃宫闱之中头等大忌,是触碰不得的逆鳞,一旦沾惹,便是万劫不复,绝无生理。不仅行术者自身难逃最酷烈的极刑,便是其亲族、近侍、乃至稍有牵连、查证不清之人,皆难逃株连。陛下登基以来,肃清宫闱,尚未闻有此等骇人听闻之事发生,然祖制律法俱在,铁律森严如雷霆,想来也无人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行此自取灭亡之举。”她顿了顿,目光中带着探询与关切,声音愈发轻缓,“妹妹……可是在何处听到了什么不妥的闲言碎语,或是……不经意间,见到了什么不洁不祥之物?”

林仙丽眼中适时地流露出愈发浓重的惶恐,微微摇首,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倒非是听到了什么闲话,只是……只是前日午后,雨势稍歇,妹妹见天色微晴,想着透透气,便信步往西苑那边走去。行至那早已荒废的‘蕙草堂’附近,见那残破宫墙的背阴角落里,似有焚烧过纸帛冥钱的痕迹,灰烬尚未被雨水完全冲散,其中……其中还夹杂着些许未曾燃尽的黄色符纸残片,上面用朱砂画着些歪歪扭扭、看不分明的字符……妹妹当时心中突突直跳,害怕得紧,未敢细看,也未敢久留,连忙转身走了。可回来之后,越是思及前朝那些旧事记载,心中便越是惊悸难安,这才冒昧来请教姐姐。”

“蕙草堂?”苏女史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秀美的眉头微微蹙起,形成了一个浅浅的“川”字。那是前朝一位因罪被废、郁郁而终的太妃旧居,早已荒废多年,藤蔓攀爬,狐鼠出没,平日除了负责洒扫的粗使宫人,几乎无人会踏足那般阴僻之地。在那种地方出现私自祭祀的痕迹,本就严重违反了宫规,若再与来历不明的符纸、诡异的字符牵扯上,其背后的含义便显得格外耐人寻味,甚至……可怖了。她沉吟了片刻,神色愈发显得凝重,如同蒙上了一层寒霜:“妹妹,此事你做得极对,确不该声张,更不该让第三人知晓。这宫禁之中,人多眼杂,步步惊心,往往一言不慎,便可招致无法预料的祸端。那蕙草堂本就阴气森森,或许只是某些愚昧无知、或是思念亲人心切的宫人,偷偷在那里焚化些纸钱,寄托哀思。但……若被那些心怀叵测、或是惯会迎风上奏的有心人窥见,借此机会曲解构陷,攀诬成厌胜诅咒之举,那便是倾尽天河之水也洗刷不清的泼天大祸!”她伸出手,轻轻握住林仙丽略显冰凉的手指,语气诚挚而带着安抚的力度,“此事你万不可再对任何人提及,便当作从未见过。我明日寻个稳妥的由头,悄悄去回禀掌事,只说是听闻有宫人违制私祭,恐生祸端,请她务必派人去将那处彻底清理干净,以绝后患。至于符纸字符之事……暂且按下不提,免得徒惹风波,无端惊扰了上面,反为不美。妹妹以为如何?”

林仙丽感受着苏女史掌心传来的微弱暖意,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眼中瞬间盈满了信赖与感激之色,连忙点头:“全凭姐姐主张。妹妹年轻识浅,骤见此事,心中惶惑无主,幸得有姐姐这般沉稳之人从旁提点,方才稍稍安心。”她心下暗暗松了口气,苏女史的反应,几乎完全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本就不需要直接去告发谁人行巫蛊大恶,那无异于引火烧身。她只需要借苏女史这位在宫中颇有贤名、行事稳妥之口,将“蕙草堂发现异常”这个信息,以“违制私祭需加整顿”为最稳妥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递到掌管宫纪的女官面前。只要上面派人去查,无论最终查出的结果是愚昧宫人的无心之失,还是真藏着更深的阴谋,都足以让那些隐藏在暗处、与“隆昌号”及前朝贪墨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感到芒刺在背,坐立不安。人一旦不安,便会有所动作,而只要他们动了,便有可能在这戒备森严的宫墙之内,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马脚。

这步棋,走得险,却也是在田典簿暴毙之后,她于孤立无援的绝境中,所能想到的打破僵局、引蛇出洞的唯一办法。成败与否,或许就在此举。

就在咸阳宫闱深处,这看似微不足道的闺阁私语悄然引发一丝微澜之际,帝国的北疆与南陲,同样风云激荡,暗藏着影响国运的汹涌波涛。

北庭都护府,阴山南麓一处戒备异常森严的秘密营垒深处,最大的那座牛皮帐篷内,牛油灯炬燃烧正旺,将帐内映照得一片通明,却也投下了无数摇曳晃动的、如同鬼影般的阴影。柴武屏退了左右亲卫,独自一人立于帐中,如同山岳般沉稳的身影,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压迫感。他的目光,如同最锐利的鹰隼,牢牢锁定在盘坐在厚厚毡毯上的匈奴当户——阿拔。

昔日在草原上骄横不可一世的匈奴贵人,此刻虽依旧强撑着那份属于勇士的倨傲姿态,但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焦躁、日渐深陷的眼窝以及微微干裂起皮的嘴唇,都清晰地昭示着,在这段被软禁的时日里,持续不断的“离间”攻心与看似“优待”的腐蚀之下,他内心那堵原本坚固的防线,正在一点一点地土崩瓦解。

柴武并未急于开口质问,他只是沉默地、缓慢地自腰间解下一物——那是一具造型精良、保养得极好的臂张弩。他动作沉稳地将这弩轻轻放在阿拔身前的矮几上,牛皮与硬木相碰,发出“叩”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帐内却显得格外刺耳。冰冷的弩身在跳跃的灯火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而弩臂之上,那几个清晰刻印、代表着大麦颍川武库编号与“天熙元年制”的字样,更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了一下阿拔的眼睛——这正是去年深秋时节,右贤王部通过那条极其隐秘的渠道,耗费了巨大代价才好不容易弄到手的那批精良军弩中的一具!

“阿拔当户,”柴武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如同阴山北麓卷来的、能冻裂骨头的寒风般的冷意,“此弩,产自我大麦颍川武库,去岁秋,该武库曾有三十具此等制式臂张弩,记录在册,却莫名失窃,至今未能追回。然而,就在月前,我大麦戍边将士,在清剿一伙频繁袭扰我代郡、雁门边境,屠戮我大麦边民村庄的凶悍马贼时,却从他们手中,缴获了此物。”他向前踏出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阿拔面前的灯光完全遮挡,投下的浓重阴影如同实质般压在阿拔的心头,“经多方查证,这伙来去如风、手段残忍的马贼,与你们右贤王麾下那支号称‘射雕者’的精锐斥候,关系匪浅,甚至……很可能就是他们乔装改扮而成。”

他的语气骤然转厉,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直刺阿拔那双已开始闪烁不定的眼睛:“而将这批本该守护我大麦边疆的利器,偷偷运出边墙,辗转送入尔等之手的,是一个打着贩运皮货、药材旗号,实则行踪诡秘的商队——‘隆昌号’!这个名字,我想,尊贵的阿拔当户,你应该……并不陌生吧?”

阿拔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胸膛剧烈起伏,瞳孔不受控制地剧烈收缩。隆昌号!这个如同鬼魅般缠绕在他此次南下使命之中,代表着财富、情报与隐秘合作的名字,竟会在此时此刻,由此地、由此人、以此种方式,再次被赤裸裸地提及!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柴武那张棱角分明、不带丝毫感情的脸,嘴唇哆嗦着,张合了几下,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一个完整的音节也吐不出来。

柴武丝毫不给他喘息与思考的机会,语气愈发凌厉逼人,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战锤,凶狠而精准地敲打在阿拔那已然摇摇欲坠的心防之上:“你以为你在此咬牙硬撑,忍受着屈辱与煎熬,维护的是右贤王的威望,是匈奴勇士宁死不屈的荣耀?可笑!何其可笑!你可知,就在你被羁押于此,享用着我大麦提供的酒肉之时,左贤王部那些贪婪的豺狼,正在你们的传统牧场上,肆意驱赶着你们的族人,蚕食着原本属于你们右贤王部的丰美草场!你可知,遥远的单于王庭,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单于,已多次遣使斥责右贤王部连年南下却屡屡损兵折将、劳而无功,质疑他的能力与忠诚!你更不知,你至今仍誓死效忠的右贤王,还有那个与你暗中往来、信誓旦旦的‘隆昌号’,或许早已将你们此次南下的详细路线、人马多寡,乃至你们可能被俘、甚至战死的结局,都算计得一清二楚!他们需要的,根本就不是你们带回的胜利与荣耀,或许恰恰就是你们的失败,是你们的尸体,用来作为向某些更庞大的势力交换利益的、冰冷的筹码!”

“你住口!胡说八道!”阿拔猛地爆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低沉咆哮,霍然从毡毯上挺身而起,由于动作过猛,甚至带翻了面前的矮几,那具臂张弩“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双目赤红如血,额角脖颈处青筋暴起,紧握的双拳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将柴武撕碎,“休得污蔑我主!污蔑大匈奴的贵人!你这南人狡诈,满口谎言!”

“污蔑?”柴武面对他的暴怒,只是报以一声冰冷的、充满讥诮的嗤笑。他不慌不忙地自怀中取出一小卷色泽陈旧的羊皮纸,看也不看,随手掷于阿拔的脚下,“那你不妨亲眼看看这个!这是三日前,我军最精锐的斥候,冒死深入漠北,截获的左贤王部心腹信使,正欲送往单于王庭的密信抄本!上面用匈奴文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言及右贤王部徒有勇力,却智谋短浅,屡中南人诡计,实乃我大匈奴之累赘!更言及右贤王部所据河套之地,水草之丰美冠绝草原,理应由‘更有智慧、更为强大的贤者’统辖,方不负长生天之眷顾!这就是你口中值得誓死效忠的盟友?这就是你和你那些袍泽、族人,为之抛头颅、洒热血所换来的评价与下场?!”

阿拔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魁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脚下那卷摊开的羊皮纸,虽然距离稍远看不清具体字迹,但柴武那斩钉截铁、细节详尽的描述,与他近来在“无意”中听到的那些关于左贤王部动向的“流言”丝丝入扣,相互印证。隆昌号的牵连,失窃弩机这铁一般的物证,左贤王部赤裸裸的吞并野心,单于王庭那冷漠甚至带有倾向性的质疑……这一切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而绝望的罗网,将他紧紧缠绕,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肺腑中最后一丝空气都挤压出来。那原本坚如磐石的、对部落、对主君的忠诚信念,在这残酷的现实与精准的离间之下,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碎裂的声响。

他颓然跌坐回毡毯之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抽空,双手死死插入自己纠结肮脏的头发中,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绝望而痛苦的呜咽声。那曾经坚固无比的心防,在这一连串精准、凶狠、直指要害的打击下,终于裂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致命的缝隙。投降,或许不再是耻辱,而是……唯一可能为部落、为自己寻得一线生机的出路?

与此同时,帝国南疆,百越腹地,西瓯部族聚居的、弥漫着湿热瘴疠之气的幽深河谷。

一场关乎此地未来格局的盛大宣抚仪式刚刚结束。高台之上,随何依旧手持那柄代表着大麦天子权威的旌节,身着玄黑赤纹的御史大夫官服,威仪赫赫,面容肃穆。台下,是黑压压一片西瓯各部的头人、长老以及剽悍的勇士。他们肤色黝黑,纹身断发,目光复杂地仰望着高台上的天朝使者,那目光中混杂着对新朝的敬畏、对未知的好奇、对丰厚赏赐的渴望,以及深深植根于血脉之中的、对外来者的警惕与隐含的敌意。

随何以清晰而缓慢的语调,再次宣读了《抚越章程》中的核心条款,重申了互市通商、羁縻封赏、不置汉官、不征赋税等一应优待政策,他的声音借助山谷的回响,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译吁宋作为西瓯名义上的大首领,坐在最前方铺着虎皮的位置上,面色复杂变幻,时而对随何的话语露出赞同的笑容,频频点头,时而又忍不住侧身,与身旁几位心腹长老交换着犹豫不决、难以决断的眼神。

而在人群稍后一些的位置,一个身材异常魁梧雄壮、脸上带着一道从眉骨斜划至下颌的狰狞疤痕的壮汉,则始终双臂环抱胸前,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他嘴角始终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冷漠,看向随何和高台的眼神,充满了桀骜不驯与怀疑。他便是西瓯部中最为勇猛善战、也最具反抗意识、在底层勇士中拥有极高威望的将领——桀骏。在他朴素而坚定的认知里,麦朝使者口中这些天花乱坠的甜言蜜语与看似优厚的条件,不过是包裹着剧毒的蜜糖,最终的目的大同小异,无非是效仿前朝旧事,行那温水煮蛙之策,逐步侵蚀、吞并百越先祖世代居住的土地。

宣抚仪式结束后,随何回到临时设立的、戒备森严的使馆之中,脸上那维持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公式化的温和笑容瞬间收敛,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算计与如同猎人审视猎物般的锐利光芒。他即刻召来最为信赖的副使,低声吩咐道:“去,从我们带来的物资中,精心挑选一批最上等的蜀锦、雪白的精盐、精美的漆器,还有……那几柄由将作大匠亲督打造的、吹毛断发的精钢短刃,以本官私人仰慕勇士的名义,秘密送至桀骏的营帐。记住,务必要避开译吁宋及其心腹的所有眼线,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传话给桀骏,就说本官听闻他勇力冠绝百越,心生敬佩,此乃朋友之间的赠予,与朝廷章程、官方交涉毫无干系,盼他务必笑纳,勿要推辞。”

副使心领神会,深知此举意在笼络与试探这位关键的强硬派人物,躬身低应一声,悄然退下安排。

随何踱步至使馆的木窗前,推开一道缝隙,望着窗外那郁郁葱葱、仿佛无边无际、弥漫着湿重瘴气的茂密雨林,目光幽远而冷静。这,仅仅是他整个南疆棋局的第一步闲棋,意在投石问路。紧接着,他又对另一名负责与当地土人接触、精通越语的心腹低声耳语了数句。不久之后,一股隐秘而阴险的流言,便如同这雨林中无声蔓延的藤蔓,开始在西瓯各部族的聚居点间悄然传播开来,其核心内容直指译吁宋:这位西瓯大首领早已暗中接受了麦朝皇帝的“西瓯王”封号与金印,并已应允借助天朝之威与物力,逐步削平部中那些不听号令、尤其是以桀骏为首的主战派势力,以求永固其个人权位,甚至不惜出卖部族利益。

“让译吁宋先去头疼吧,”随何捋着颔下清须,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锐光,“唯有让西瓯内部这潭水彻底搅浑,让他们自己先斗个你死我活,无暇他顾,我大麦方能以最小的代价,不战而屈人之兵,真正稳住这漫长的南疆门户,将精力集中于北面那头真正的恶狼。”他的策略清晰而冷酷——充分利用译吁宋的首鼠两端、贪婪犹豫与桀骏的刚猛桀骜、深得民心之间的矛盾,不惜手段地加剧其内部权力争斗,使其无法形成统一合力对抗大麦,也为后续可能的“分而治之”、彻底消化百越之地,埋下深长的伏笔。

而在帝国的心脏,咸阳城外的龙首原上,一项更为宏大、象征着新朝气象的工程——新都的营建,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巨大的夯土台基在数以万计役夫喊着号子的协作下,在墨雪主持设计的、利用水力与杠杆原理的“连环夯锤”一次次沉重而高效的起落间,正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层层加高、加固。粗大的、需要数人合抱的巨木,通过新铺设的、以硬木制成轨道的“轨路输车”,被牛马或人力更省力、更快速地运往各个急需的工地。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气、役夫们汗水的咸味、以及石灰与桐油混合的刺鼻气味,各种声响——号子声、夯土声、锯木声、吆喝声——交织在一起,喧嚣、杂乱,却充满了蓬勃而野蛮的生命力。

墨雪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灰色短打装扮,长发简单地挽成一个髻,以一根木簪固定,素面朝天,奔波于各个关键工段之间,时而蹲下检查夯土的密实度,时而抬头指挥着轨路输车的转向,时而与工匠头目激烈讨论着某个技术细节,神情专注,指挥若定。尽管朝堂之上,对于她这位以女子之身封侯、执掌“格物院”的“天工侯”,非议与攻讦从未停止,那些饱读诗书的儒臣们斥责她所倡导的机械之学为“奇技淫巧,败坏风气,非治国正道”,但在皇帝韩信毫不掩饰的鼎力支持与这些“奇技淫巧”在工程实践中展现出的惊人效率面前,那些言辞犀利的奏疏,暂时还只能被压在政事堂那堆积如山的案牍之下,未能掀起太大的风浪。

“天工侯,”一名满身沾满灰土与汗渍的工匠头目快步跑来,恭敬地双手呈上一块青黑色、棱角分明的方形砖块,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您快请看!这新一窑按您给出的新配方调整了黏土比例和烧结火候烧制出的青砖,成色均匀,质地细密,硬度、耐水性都远胜从前旧砖,敲击之声清越,犹如金石!若以此砖用于宫城外围墙体的包砌,必能使其固若金汤,风雨不侵,历百年而不朽!”

墨雪接过砖块,指尖仔细感受着其表面光滑而坚密的质感,又屈起中指,用力在砖体上轻轻一弹,侧耳倾听其发出的、短促而清越的回响,沉静如水的眼眸中,终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笑意。“甚好。成果斐然。”她将砖块递还,语气果断,“即刻依照此成功之新工艺,扩大窑口规模,增调熟练匠人与役夫,日夜两班,轮番赶工。陛下已有明旨,新都营建,关乎我大麦国运气数,未来百年之基,质量、进度,二者皆重,丝毫不可延误,更不容有失!”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喧嚣忙碌的工地,投向那在无数人汗水、智慧与辛劳浇灌下,已初具恢弘磅礴轮廓的宫城基址,心中豪情与沉重的压力交织涌动。这里,将是大麦王朝未来百年、甚至更长时间的政治心脏与权力中枢,而她,正以超越这个时代普遍认知的智慧与技艺,为这颗心脏锻造最坚不可摧的躯壳。那些来自朝堂的、关于“道器之争”的喧嚣与质疑,她深信不疑——时间,以及最终将在这片龙首原上巍然矗立起的、前所未有的煌煌雄城,自会给出最有力、最无可辩驳的回答。

北疆,风雷隐隐,讯问已至最关键之时刻,降服或僵持,皆在一念之间;南疆,暗流激荡,离间之计已如毒蔓悄然播散,静待其开花结果;咸阳宫闱深处,以巫蛊为引的试探之棋已然落下,微澜之下暗藏杀机;而龙首原上,一座象征新生、力量与秩序的帝国新都,正破土而出,拔地而起。

各方棋局,纵横交错,落子看似无声,却皆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乎国运,系于人心。平静的水面之下,无数股汹涌的暗流正在加速汇聚、碰撞,等待着那最终冲破一切桎梏、席卷天地、重塑格局的爆发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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