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天空,是一种近乎神性的、毫无杂质的湛蓝。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照在这片位于世界脊梁之上的偏僻山坳里。这里只有三户低矮的土石房屋,像几颗被遗忘的棋子,散落在苍茫的天地之间,寂静得只能听见风掠过经幡的猎猎声,以及远处雪山上永恒的沉默。
老三提着一桶刚打上来的、冰冽刺骨的溪水,走向最靠边的那座屋子。他的脚步比一年前沉稳了许多,眉宇间那道因失去和创伤而刻下的纹路,在高原炽烈的阳光下显得愈发深刻。当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看到屋内火塘边那个蜷缩在厚厚牦牛毛毯中的枯瘦身影时,一种混杂着心痛与庆幸的复杂情绪,依旧会每一次都清晰地攫住他的心脏。
贡布老爹。
半年前,老三在找寻基金会和守钥人线索的时,凭借着一股冥冥中的牵引和模糊的传闻找到这里时,他看到的是一个身躯几乎被掏空、唯有眼神深处还燃烧着不屈星火的老人。
重逢没有欢呼,只有死寂的沉默和汹涌的情感。老三跪在榻前,紧紧握着老爹枯槁的手,泪水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诉说了主角最终的牺牲与“门”的关闭,也诉说了自己这半年来的迷茫与追寻。
“您……您为什么……”老三的声音哽咽。
“……阴影……守门人……生于阴影……归于阴影……”贡布老爹的声音破碎,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死亡’……是最好的……伪装……知道我还活着……‘它们’……不会停止……搜寻……”
老三明白了。老爹的“死”,是为了切断线索,保护所有与之相关的人,也是为了在这最后的庇护所里,完成他作为守门人最终的使命——等待,并传递那至关重要的火种。
也正是在这里,老三才真正知晓,贡布老爹,是守门人这一古老传承中,仅存的、知晓全部秘辛的长老。他们的职责,并非守护某一扇具体的门,而是守护一个源自远古的“契约”,监视那个在星辰间游弋、吞噬知识与文明的“虚无”。
老三将水桶轻轻放下,走到火塘边,熟练地往里面添了几块干牛粪。火焰跳跃着,将温暖的光晕投射在贡布老爹沟壑纵横的脸上。老爹闭着眼,呼吸微弱而绵长,但老三知道,他醒着。他的精神,仿佛与这具衰败的躯体分离了,如同鹰隼,时刻盘旋在凡人无法感知的高空。
“老爹,喝点水。”老三用木碗盛了半碗温水,小心翼翼地递到老人唇边。
贡布老爹没有睁眼,只是依从地微微仰头,啜饮了几口。他的喉咙里发出如同风穿过岩石缝隙般的嗬嗬声。
“今天……风里有铁锈的味道。”老爹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一块磨砂布,却异常清晰。
老三一愣,侧耳倾听,只有屋外永恒的风声。“是……是吗?”他早已习惯了老爹这些看似无稽的呓语,但他从不轻视。
“嗯。”
老爹缓缓睁开眼,他的瞳孔不再是寻常老人的浑浊,而是一种极其深邃的、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的黑暗,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很多……很多铁锈……在哭。”
老三的心猛地一沉。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看到贡布老爹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寒冷,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悸!他干枯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身上的毛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来了……”老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恐和……悲悯,“它们……在敲门了!”
“什么?谁在敲门?”老三急忙扶住他嶙峋的肩膀,连声问道。
贡布老爹没有回答,他的头颅高昂着,双眼圆睁,仿佛正“看”着某种穿透了空间阻隔的、恐怖的景象。他胸腔剧烈起伏,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发出艰难的抽气声。
“黑暗……无尽的黑暗……它在寻找……钥匙……”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却像冰锥一样刺入老三的耳膜,“我在流动的星图中听到了……成千上万的……哭泣……星辰之血……在哭泣!”
星辰之血!
老三浑身一震。这个词,他从未听过,却在此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重量,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贡布老爹的激动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便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般,瘫软下去,只剩下急促的喘息。老三紧紧扶着他,感觉老人轻得如同一个孩童。过了许久,老爹的呼吸才渐渐平复,眼中的惊骇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了然。
“孩子……”他看向老三,眼神恢复了片刻的清明,“你可知……我们守门人,守的是什么?”
老三沉默地摇头。他只知道这个称呼,知道老爹和他们守护着某种禁忌的秘密,却从未真正了解其全貌。
“我们守的,不是一扇看得见的门……”贡布老爹的声音低沉而悠远,仿佛从时间的另一端传来,“我们守的,是一段被遗忘的‘契约’,一个被刻印在所有‘星裔’血脉中的……‘坐标’。”
他告诉老三,在无法追忆的远古,曾有一个辉煌的文明(他称之为“星裔”)抵达地球,他们并非侵略者,而是逃亡者或探索者。他们携带着记载了宇宙终极规则的“源典”——并非书本,而是某种活性的、规则化的信息集合。为了躲避某个在宇宙中游弋、吞噬知识与文明的“虚无”存在,他们将“源典”的力量分解,以血脉契约的形式,融入了当时地球上原始人类的基因深处,使其成为沉睡的“火种”。而他们中最强大的一支,则立下誓言,世代守护这些散落的“星火”,并监视“虚无”的动向,这便是“守门人”的起源。
“星辰之血,指的就是那些继承了‘源典’碎片的血脉后裔……”老爹喘息着说,“平时,它们沉寂无声,如同冬眠。但当‘虚无’靠近,或者当契约的平衡被打破……这些血脉就会……苏醒,或者被强行唤醒。它们的哭泣,就是共鸣……是‘源典’碎片对本体召唤的回应,也是……被猎食者盯上的哀鸣。
老三的背脊一阵发凉。他想到了三人一起的艰辛,想到了那已逝的人在最后的诀别,想到了守钥人,想到了基金会,想到了那场导致一切开始的灾难。原来这些并非偶然,而是一场针对特定人群的、冷酷无比的筛选和标记!那个“虚无”的存在,正在从亿万人类中,定位它的“钥匙”。
“我们……该怎么办?”老三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贡布老爹颤抖地抬起手,指向虚空,仿佛在描绘无形的星图:“古老的预言……当星辰之血开始哭泣……守护者必须……找到……‘流动的星图’……”
“流动的星图?”
“……星图……指引着……‘源典’核心的……方向……”老爹的眼中,那点星火燃烧到极致,“它不在……羊皮或石板上……它流动在……那些已然觉醒的……星辰之血的……意识与血脉……联结之中……找到他们……保护他们……或者……引导他们……当散落的星辰……重新连线……真正的……光……或……终极的……暗……才会……降临……”
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了他。老三紧紧扶住他嶙峋的身体,感觉到老人的生命力正在如同流沙般消逝,但那份传承的意志却愈发灼热。
“我该如何找到他们?”老三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贡布老爹的气息微弱下去,他最后的话语,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缕青烟,丝丝缕缕地传入老三耳中:
“……用心……去聆听……风……会带来……他们的气息……雪……会映出……他们的轨迹……当你靠近时……你与我等……立下的……无形契约……会在你心中……燃起……指引的……火苗……”
“记住……孩子……黑暗的……眼睛……已经睁开……钥匙……绝不可……落入……其手……”
话音渐渐消散,贡布老爹再次陷入了那种介于沉睡与清醒之间的状态,只有胸口的微弱起伏证明着生命的延续。
老三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高原的夜色正在降临,巨大的星穹如同一张缀满钻石的黑色绒布,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那些冰冷的星芒,此刻在他眼中,不再只是遥远的光点,而像是一双双哭泣的、或是凝视着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没有伤疤,但在灵魂深处,在与贡布老爹、与这片土地、与那未知的“星裔”传承产生联结的那一刻起,仿佛就有一道无形的“烙印”被点燃了。
寒风依旧在屋外呼啸,卷起千年的雪沫。但在老三的感知里,这风声之中,开始混杂进无数细微的、来自远方的、属于“星辰之血”的悲泣与召唤。
火炬已传至他手。他不再是迷茫的逃亡者,而是守门人最后的守望者。他的征途,是星辰,也是深渊。